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到了大业元年腊月二十四;黄龙城银装素裹,扑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从未停止过;因为今年风雪太大,城内一些民房承受不住沉重的雪而坍塌,使不少刚刚迁徙而来的百姓在睡梦中被掩埋,所以士兵不分昼夜的轮班巡逻,随时帮助需要帮助的百姓。
辽州长史皇甫无逸揉了揉发红干涩的眼睛,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看官邸外面纷纷扬扬、没有丝毫停歇之意的大雪,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刺史燕询为了防止高句丽踩着冰冻的辽水西进,不能前来黄龙城,于是他这个长史便到新州治坐镇,处理新四县的政务。
本来,契丹男性被杨集、突厥军给宰光了,而女性,又有大部分被突厥军掳获而去,所以辽州新的大安县、黄龙县、朝阳县、赤峰县并没有什么政务可以处理,但是皇帝接到捷报后,马上命令民部侍郎杨文思从豫州、兖州、冀州迁来十万户百姓。
这些百姓初来乍到,连个家都没有,更别说如何解决吃饭问题了。但好在幽州、檀州、玄州、平州、营州等地纷纷用雪橇运来粮食,这倒是让辽州没有缺粮之忧,可是穿、住,得辽州自己解决。
面对这四五十万百姓,皇甫无逸也是深感脑壳疼。
他已经在州治官署连续奋战半个多月的时间了,期间连歇息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多不胜数的批示、救灾物资的发放、文书的归档,即便是年富力强的皇甫无逸也有些吃不消。
喝了一口热茶,扭了扭因长时间执笔而发酸的肩膀,皇甫无逸环顾一下四周,不由得苦笑一声。
在黄龙城内,其实有一尊文武双全、兼通军政的大神,然而这位大爷根本就不管事,你问他赈灾办法,他倾囊倒箧;你向他借兵,他没有二话……但如果让他帮着处理政务,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而据郝瑗所说,人家杨集大爷在凉州就是这么干的。简单来说,就是办法我想、人和物我出,没有人和物,我杨集都能给你变出来,但是具体的事情你来做。
也是因此,皇甫无逸终于明白两代皇帝为何这么重视、信任杨集了,只因这家伙压根就不恋权、不爱权,他是那种能偷懒就绝不多抓一刻的人物,想要累倒他,根本不可能。
这样一个有能力、不贪权的人才,哪个皇帝不喜欢?这样一个喜欢放权、愿意给大家机会的上司,又有哪个下属不喜欢?
但问题是,皇甫无逸太需要帮助了。于是他多次去请求帮助,可杨集给他的答复是:你是辽州长史,辽州政务归你管理,若是我来做了,朝廷还要你们这些地方做什么?吃白饭吗?
皇甫无逸请不动杨集,只好去请才智、才能远远超过他的郝瑗,郝瑗等人倒是愿意帮忙,也总算帮了他很多事,不过具体事务,仍旧要他们这些地方官来做。
虽然皇甫无逸心中颇有不满,但人家确实是“外人”,而且该给你的援助都给了,你还能要求人家如何?
若是人家卫王系官员插手辽州政务,朝廷怎么看?辽州官员又怎么看?
杨集真的百事不管吗?
并非如此。
他早已定下方略,让军队按照先难后易、先重后轻的顺序,依次按临监察,协同州府、地方官府善用赈济物资,第一时间尽速救济灾民。
赈灾的要旨也已经一一下发地方,做事的步骤是兴工、取暖、收容、防疫,还有不具有强制力的捐输。
兴工就是以工代赈,命令地方官府动员辽州新民,发给他们农具,让他们兴办水利、开垦农田,争取明年即可耕种。
在这个基础上,还运用军队开辟道路、积累物资,向劳力不足的百姓人家供应柴火,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垦荒之地昼夜不息的点燃火堆,以供百姓取暖越冬,对于一些年长的百姓,则是让军队予以收容供养。
防疫则是焚烧和掩埋冻死的尸体,并且熬制一些御寒的汤药,在火堆和工棚之内发给百姓们饮用。
各地驻军接到杨集指令之后,无不飞快的动作起来,他们不敢有分毫错漏、纷纷遵照章程一一行事,而大安、朝阳、赤峰三县官府也不例外,他们在划定的准备开垦为田的地方,建立连绵的工棚,成群结队的百姓喊着号子,忙得头顶冒汗,处处呈现出热火朝天景象。
便是杨暕,也被杨集打发去垦荒了,现在的杨暕就像是个农夫一样,成天在田野里忙碌着。
“王叔,黄龙城囤积的物资也不算少,我们完全可以统一发放粮米柴薪衣物、以资百姓!为何要大兴工事,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劳作?”
即将过年,杨暕也被杨集从工地上叫回“官邸”之中,对于杨集的赈灾之法,一些地方官员私下非议不少,但是没有敢到杨集面前提出质疑,倒是杨暕没有这么多避讳,开口便问。
“辽州的冬日尚有三四个月之久,官府的赈济只能让缓解百姓饥馑冻馁之忧,却不能解决他们来年的收获。而且现在大雪封山封路,新来的百姓前路迷惘,要是让他们困守城池、无所作为,容易群起生乱……”
杨暕这段时间长进了不久,杨集也愿意给他解惑:“我让他们去做事,一是将青壮聚做一处,便于管理,而他们的家小在城里,纵然有些怨言,却也不敢闹事;二是大家共克艰难,可以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三是有动作就有效果,而百姓看到自己努力没有白费,也就有希望、有奔头、有秩序了。”
杨集说到这里,又问道:“你这些天帮且百姓垦荒,可有收获?”
“收获非常大!”杨暕苦笑道:“若非王叔把我扔进百姓群中,我永远都体会不到生活的不易。最开始的时候,我对王叔确实有怨言,但是看到一条条田梗、一条条水渠在大家手中合力之下完成,那种成就感十分微妙。这种感觉是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杨暕被杨集安排去当普通的民夫,但由于他什么都不会,所以只能干体力活,这对于从未干过重活、却要干一整天生活的二世祖来说,个中痛苦可想而知。不出几天时间,他双手都磨出了血泡。
但是他干的事情是以工代赈的项目,如果做不完规定的活,当天就没有饭吃,他为了吃上一口粗食,只好咬着牙坚持。经过这十多天的磨砺,他意外的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思绪和想法也有了全新的感悟。
杨集也想不到自己单纯的折磨,竟然让杨暕有了这么好的觉悟,他笑着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和很多百姓修了一条水渠,就是把弱洛水引入将为良田的草原之中,不过此时尚未完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王叔让我回去、和工友们把这条水渠修完。”杨暕注视着杨集,认真的说道:“王叔,我不想半途而废!”
杨集欣慰道:“那你去吧!”
“喏!”杨暕站了起来,他想了想,问道:“王叔,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杨集点头道:“你问吧!”
杨暕沉吟半响,说道:“王叔,我大隋是不是很危险?”
“你为什么这么想?”杨集不答反问。
“我知道阿耶这么勤政,不仅是想超越祖父,而且是源于现实的危险;但危险是什么、来自何方,我猜不到、也不敢问,而外人,更不会给我真实的答案。但是阿耶却和王叔无话不谈,我想王叔应该是知道危险是什么。”杨暕看了杨集一眼,低声道:“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不想有朝一日死得稀里糊涂,所以我希望王叔给我一个精准的答案。”
“你猜得不错,我大隋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根基不稳,危险万分。”杨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危险不是外敌,而是内部。所以你祖父、你阿耶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每定一个方略都是三思三思再三思、权衡权衡再权衡。”
杨暕愣了一下,紧接着问道:“危险来自内部?”
“正是内部!”杨集向他说道:“前朝的忧患,其实就是我大隋的忧患,无论是步迦可汗南侵凉州、仁寿宫变,还是汉王造反,都是他们在干的。至今,他们仍然拥有改朝换代的实力,仍然想把天下换成另外一个姓。你只要关注你阿耶的施政方略、针对对象,而后再结合前朝和现在的国情来思索,你就会知道我大隋有多么危险了。”
“我明白了,多谢王叔解惑。”杨暕重重的点头,他向杨集拱手一礼,告辞离开。
“等等!”当杨暕到了门口的时候,杨集追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阿孩,你这回真的让我刮目相看了。大隋很需要你,你务必活出一名合格的亲王的模样来,千万别让你阿耶、你阿娘彻底失望。”
“王叔,我知道了!”不知为何,杨暕听了这番很是平常的话,竟然心中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他赶紧避开杨集的目光,转身大步离去。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