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阿史那俟利弗设已是第二次入宫,第一次入宫时,发现大兴宫的宏伟壮观超想象。

巍峨雄伟的皇宫禁军肃立,内侍踩着轻灵的节奏成群穿过殿宇间的回廊,但一个个都是静默无声。层层叠叠的宫殿的更是如同巨龙一般,压得他都不敢抬头。

再一次进入大兴宫时,阿史那俟利弗设仍然被大兴宫所震撼。看着眼前这座眼前这座仅仅只是侧殿的千秋殿,心里不由得叹为观止。

突厥南汗庭白城仿造大兴宫而建的汗王宫与此相比,何异于茅草屋?

若非他是戴罪在身的突厥二王子,都想在大隋为官了。

报仇?

拿什么报仇?

重要的是,他现在连自己生死都无法做主了。

虽然说圣人可汗至今天没有定罪于他、父亲也始终没有说什么,可是自他被父亲打入囚车那一刻,便知道自己成了突厥西征大湖区、冒犯大隋的牺牲品。

父亲为了东突厥,如同进贡一只羊似的,将他交给大隋宰割。

阿史那俟利弗设甘心吗?自然不。但是人都到了大兴城了,而且早已和父亲分开了。在父亲享受美味佳肴的同时,自己却和执失豪、十几名心腹亲兵被安置在一个驿馆之中,就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

他纵然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便在这时,一名内侍走了出来,冷漠的在殿前说道:“圣人宣阿史那俟利弗设觐见!”

“遵命!”阿史那俟利弗设单手按胸,向那内侍躬身一礼,然后踏上殿前玉阶,走进了这座想一直待着,却永远都不可能持久的宫殿。

待他进得殿门,第一眼便看到了高高在上的杨广,紧接着,便看到了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的杨集,当他的目光和杨集一触碰,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利箭一般,令他汗毛直竖。

心念之间,阿史那俟利弗设连忙向杨广行礼道:“阿史那俟利弗设叩见圣人可汗。”

杨广微微一抬手,冷冷的说道:“平身!”

阿史那俟利弗设站直身子,又向杨集深施一礼。杨集微微欠身,以示还礼。

看着阿史那俟利弗设诚惶诚恐的模样,杨广很是满意,看来单独关押、且忽视阿史那俟利弗设做法,并没有白费。

杨广平淡的望向他一会儿,用很标准的官方语言道:“俟利弗设,我大隋向来以和为贵、与邻为善以邻为伴,互利互惠才是我大隋的追求。不久前,双方虽然在大湖区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不过这并不影响大隋和东突厥睦邻友好的关系,此事,朕已经和启民可汗说清楚了。”

阿史那俟利弗设闻言,心下顿时一喜。

如是说来,自己是不是可以活着回突厥了?

这么一想,面向杨广的身子矮了几个,态度愈发恭敬了!

杨广注视着颓废了许多突厥二王子,忽然正色道:“阿史那俟利弗设听封!”

正想着如何争取回国机会的阿史那俟利弗设,让杨广这么一说,登时打了一个激灵,激动的拜了下去:“阿史那俟利弗设在!”

阿史那俟利弗设满心期待,不知圣人可汗会给他个什么职位。

杨广一脸肃容:“阿史那俟利弗设年少英武、智勇兼备,乃罕见的英才,特封其为镇北将军、授日南郡公之爵。”

阿史那俟利弗设一下子听懵了。

他父亲启民可汗受大隋册封,不仅以隋臣自居,还为大隋立过大功,但他在大隋的地位,也不过是郡王级别而已,至于兄长阿史那咄吉,连个大隋的官位都没有。如今,圣人可汗竟然册封他为镇北将军、日南郡公。

这样的封赏,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儿,连忙匍匐在地,以一种五体投地方式拜谢道:“臣阿史那俟利弗设谢圣人可汗恩典,必将忠心于大隋、忠心于圣人可汗,世世代代为大隋戍边,忠孝之心如泰山之重、如长江之深,天日可鉴!”

杨集见状,心下不由叹服:

这家伙不愧是东突厥史上的处罗可汗,光是这份能屈能伸的态度和演技,就不是普通人具备的。若非阿史那俟利弗设在亲征并州途中,死得莫名其妙,只怕他所熟悉的史实将会大大改变。尽管如此;可是李渊父子在他死后,还是像对待始毕可汗那般,如同孝子贤孙似的为他披麻戴孝、满城批素。

纵观数千年历史,享有这种荣耀的异族“皇帝”,除了他们兄弟二人以外,恐怕也只有被石敬瑭称为父皇帝耶律德光了。

杨广似乎被阿史那俟利弗设一腔赤诚感动了,他点了点头道:“朕希望你能做大隋和突厥的桥梁,为双方百姓的和平友好出策建言,让东突厥世世代代忠于大隋。”

阿史那俟利弗设闻言,顿时大喜过望,他从这番话里,听出圣人可汗立他为东突厥之主的意思了。

杨广说道:“起来吧!”

“臣多谢圣人可汗!”阿史那俟利弗设爬了起来,整个人的气度仿佛都变了。

“契丹对我大隋不衅,朕委任卫王北上,率领突厥勇士给契丹人一个深刻的教训,希望你全力配合卫王!”杨广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只要你立足功勋,休要说是一个郡公了,便是国公、郡王,朕也不吝册封。”

阿史那俟利弗设肃然行礼道:“多谢圣人可汗信重,臣定不负圣人可汗厚爱,但凡卫王有令,臣一定遵从。”

其实他知道杨广准备利用突厥之力对付契丹,但一来大汗尊位太过诱人;二来是他这个二王子一直和兄长明争暗斗,双方皆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他在大湖区、范夫人城一带失去八九成的实力,一旦兄长登上大汗之位,那他必死无疑。

但是圣人可汗如果认同他,扶他为下一任大汗,便是父亲也得认,而兄长现在虽然在东突厥有一家独大之势,可他现在的靠山更强更大。只要他回去以后,亮出大隋册封他的诏令、印信,就能拉拢一些忠于父亲、见识过大隋兵锋的部落酋长。

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只要有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位子、只要敌人不是隋朝,就能够立下足以令圣人可汗满意的功劳,而他的功劳越大、得到了臂助也将越大。

什么人言可畏之论,他并不在乎,只因东突厥本身就是隋朝臣属,连大汗都要接受大隋册封,所以他为雄霸天下的隋朝效力,实际没有丢人可言。

至于别的,并不重要。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杨广大悦道:“日南郡公深明大义,朕另赐你横刀千柄、绢三千匹。”

阿史那俟利弗设大喜道:“谢圣人可汗!”

绢什么的,他不怎么在意,可是横刀,对他太重要了。

横刀采用了中原独有的包钢法,将钢材包裹在熟铁外面,一起锻造成形,这样锻造出来的刀剑,既有钢的硬度、杀伤力强大;又保留了熟铁良好的柔韧性,降低了刀剑的损坏概率。而在淬火过程中,又采用独有的覆土烧刃法,即是在刀刃以外的部位涂上一层特殊物质组成的土,然后一起加热淬火,在放入冷水中淬火的一瞬间,土料以外的刀刃快速冷却,变得坚硬,而覆土的地方冷却慢,从而使刀保持了更好的柔韧性,最终做成刚柔相济的刀。

它之所以能够在中原军队广泛流行,刚柔相济的性能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中原王朝的强敌来自游牧民族,而游牧民族连很多将军都穿不起金属铠甲,更别说是普通士兵了。所以在这种作战环境下,刀的主要任务是“切菜”;工匠们为了满足这个要求,便在汉刀(环首刀)的基础上加以改变,将刀刃加以扩展,增加刀的破皮甲和切肉的威力。

但是横刀如果面对身穿铠甲的中原士兵,它的实用性就不怎么高了,在实战中,它如果和前锐后斜的宽背刀、厚背刀对砍,要么卡在宽背刀、厚背刀的刀刃里,要么被技术相同的宽背刀、厚背刀砍断;如果砍到铁甲之上,好几刀都砍不死人;如果奋力捅在甲片、护心镜之类的硬物,折断都有可能。这也是杨集敢卖横刀、西突厥四部喜欢购买横刀的根本原因。

阿史那俟利弗设要是得到这一千把锋利的横刀,他便能组建一支睥睨突厥的嫡系之军,也难怪他欣喜若狂了。

“你先回去好生休养,静候卫王召唤。稍后,朕让人将委任书、印信给你送去。”杨广淡淡的说道。

“微臣告退!”阿史那俟利弗设行了礼,走出大殿,望着晴朗的天空,只感到浑身一轻,斗志昂扬的低声道:“终于熬出来了!”

这一刻,阿史那俟利弗设神采飞扬……

殿内!

杨广将目光从阿史那俟利弗设轻快的背影移开,向杨集问道:“前后对比,有何感想?”

杨集抚着下巴短须,眯着眼道:“有诗赞阿史那俟利弗设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杨广面露古怪之色:“诗是不错,也符合阿史那俟利弗设先后的表现,可你这个‘长安花’,究竟是什么花?”

杨集微微一笑,以一副‘我很懂行’的表情道:“美人花、解语花,平康坊南里的肉花花,总之,你觉得哪种花龌龊,就是那一种花。”

杨广淡淡的说道:“你说起来,倒是蛮懂行的嘛!看来我们的卫王这段时间在外面,也是浪迹花丛、风花雪月吧?”

杨广说得很平静,但是杨集听在耳朵里,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正要反驳之际,只听杨广以一种不怀好意的声音道:“这样好了,我赐你‘美婢’百名,如何?”

“得了吧你!”杨集想到杨广他们给自己的稀奇古怪的‘美婢’,冠冕堂皇的拒绝了:“女人,只会影响我立功的速度,不要也罢!”

杨广忽然想到一事,很是诧异的问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怕阿颖?”

“我阿耶怕媳妇、我大伯更怕,所以怕媳妇是我们老杨家的优良传统!即便我真的怕阿颖,也不丢人。更何况,我并不怕她。”杨集理直气壮的说道:“而且你是大隋皇帝,竟然只有一个正妻、三个小妾,除了大伯以外,还有哪个皇帝像你这样的?你还好意思说我怕媳妇?”

“……”一时之间,杨广竟然无言以对。

杨集见到杨广傻了眼,顿时得意洋洋、趾高气扬的说道:“再看看人家陈顼,虽然只有半壁江山,但却干出了四十向个儿子的壮举。你堂堂一个英明神武的圣人可汗,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吧?”

“小事?”杨广听得好气又好笑:“像陈顼这种壮举,说是空前绝后亦不为过,这谁做得到啊?而且,英明神武能这么来比吗?”

杨集说道:“如果你做不到,但我们皇族有个人完全有能力打破陈顼的记录!”

“谁啊?”见杨集一脸神秘,杨广顿时来了兴致。

“阿孩!”杨集一本正经的说道:“阿孩饥不择食、美丑不论、老少皆宜,你完全可以把这项伟大的使命交给他。”

“滚!”杨广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一时间恨不得踹杨暕一顿,只可惜他不在。

“滚就滚!”杨集走到门口,杨广对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次你若是把契丹办了,我会赏你‘美婢’!”

杨集跑得更快了。

“还说不怕阿颖?谁信啊!”杨广轻声说道。

杨集回到卫王府,便向玄武殿的书房走去,案几上摆着几封信,却是杨善会、阴世师等人发来的“简报”,倒也没有什么事,主要是向他禀报各项事务的进展,以及各国国王、使臣的行程。

此外,还有韦云起交由州牧府发来的简报,他说的,则是“新民”在鄯善的屯田事宜。

看完韦云起的信,杨集忽然意识到自己即将去做的事、本该是韦云起名留青史之作。

好在他早已弃笔从戎,并且在当金山口、洮州(打党项)、大湖区打了几场耀眼胜仗,步入了朝廷关注的‘将’的行列,日后也不怕没有名扬天下的机会,大不了打吐谷浑的时候,给他安排一个好机会便是。

张出尘这时端了一壶茶进来,斟了一杯茶,见杨集看完书信,一副沉思的样子,有点好奇的问道:“公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杨集抬起头来,向张出尘说道:“出尘,我要出征了。”

“啊?”张出尘吃了一惊,急声问道:“公子,是不是凉州出事了?”

“不是凉州!是辽东!”杨集说道:“契丹狗无故南下,残暴的屠杀万多名大隋百姓,圣人让我杀他几万回来。”

张出尘对凉州充满了感情,听说不是凉州出事,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抿了抿鲜润艳丽的唇,轻声问道:“公子,这一回,还是如眉姐带朱雀卫吗?”

“迁都有祭天、祭祖等等礼仪,皇族中人都要参与,我事出有因,参与不了了可以理解!但是阿娘、苏姨、阿颖、如眉、阿英她们都不能缺席。所以如眉肯定不能跟我去辽东。”杨集看了张出尘一眼,说道:“这次情况比较复杂,我不打算带你们……”

“我不要!”张出尘英气勃勃的眉毛下面,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写满了不乐意,咬着唇儿道:“公子每次打仗都带我们,这一次也不能没有我们在旁边。而且玄武卫做事,哪有我们朱雀卫细心啊?”

杨集一想也是,点头道:“也罢,朱雀卫由你和弦月带队,尽量挑些能打的人。”

“遵命!”张出尘红唇微抿,笑意如涟漪一般由唇边漾起,渐渐溢满整个脸庞,直达眉梢眼角。在这夕阳满天的黄昏,那笑恰似一朵粉红莲花优雅绽放。

杨集苦苦思索半晌,又说道:“你让大总管派几人去豳州、咸阳,把郝瑗和亲卫一律召集回来,另外,让人把李大亮从家里扭出来。”

李大亮和史上的‘义成公主’订亲了,杨集便给放了大假,让和自己的侄女多多接触,不过这次任务复杂、主战之军更不是他所熟悉的隋军,搞不好还会和高句丽、霫族、奚族起冲突,所以必须带上一支深有默契的团队。

相当能打的张须陀、杨善会、阴世师、薛举、尉迟恭、韦云起等人都在凉州,一时半会之间是召集不回来了,但是京城里,除了李大亮、独孤平云、宗罗睺、朱粲以外,还有凉州系将二代中的薛万淑、薛万彻、独孤武达、麦仲才、王均、王浩铠、钱杰、张延、高行文,他们都是跟着前来见世面的。世面见不着,却被他丢在豳州军帮忙了。

既然他们的老子都甩给自己教育,那就一并带去辽东见见大世面好了。

“喏!”张出尘冲杨集行了一礼,潇洒的走向门口。拉开门的时候,回眸看了埋头书写的杨集一眼,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喜欢你,从一而终、认真且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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