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君臣商议之时,外间一个内侍进入宫中,禀道:“圣人,卫王在殿外求见。”
此言一出,不仅杨广感到惊讶,就连杨雄、杨素、苏威、萧琮四人,同样深感诧异。暗道:卫王不在豳州整军,入宫面圣做什么?
“让他进来吧。”杨广原本还考虑等会儿,召见杨集商议豳州军一事,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觐见了。
不多时,杨集进入千秋殿,拱手道:“参见圣人。”
“金刚奴来了。”杨广面上现出一抹笑意。
四位相国见状,心头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天子近臣,如秦始皇之蒙毅、汉武帝之霍去病、如高祖文皇帝之卫昭王,都是异于常人、宠信有加。
杨集拱手道:“我有要事陈奏圣人。”
杨广问道:“何事?”
“圣人,数百名被裁剪的醴泉军将士聚拢在咸阳京兵临时官署,据说上宜军、万年军、长安军、富平军的将士,也陆陆续续、三五成群的奔向咸阳。”杨集把刘通仁的话转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我担心他们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会干出打砸抢劫之事。”
“事态如何?”杨广这几天也收到内务坊暗卫的消息,说是咸阳京兵临时官署出现了几起闹事事件,不过这也在他预料之中。毕竟朝廷在安置方面,确实有些跟不上,将士们得一个满意的说法,难免会浮躁。
“我回来的时候,去了趟咸阳,让窦轨派兵丁控制局势,劝返了那些将校。”杨集走的泾水沿岸,咸阳位于豳州军军营下游,特意去入城去看了看,将哗变的可能性跟窦轨说了一遍,让他派人将衙门前的将校劝返,事态得到了平息;但是淘汰老兵的诉求,如果得不到回应,后果难以预料。
“士兵也就罢了!而那些被裁减的将校庸碌无为,除了只会盘剥士兵,还会做什么?如今令他们解甲归甲,已是法外开恩了,他们还想怎样?,我大隋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上阵杀敌?”说到这里,杨广又向杨集说道:“之后如果再遇到此事,只管严厉问罪,绝不姑息。”
杨集肃然道:“圣人,被裁减下来的将校、兵卒多达十几万人,其中不少人是京城住户。我担心再这般继续下去,不满的人数越来越多,最终给京城的治安带来不好的变数。”
杨广脸色也冷了下来,沉默不言。
萧琮见杨广脸色难看,连忙给杨集使了一个眼色,接过话头道:“卫王,你受命整顿豳州军,整顿豳州军系属分内职责,此时醴泉等军闹事,你的分内之责是管好豳州军,休要让豳州军老卒前去咸阳围拢即可。”
言下之意,你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插手这么多做什么?
杨集听出了大舅子潜下之言,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但他还是反驳道:“萧相,我的确只负责整顿豳州军,如果豳州军被裁减的将士闹事,我也不会推卸己责。只是另外十三营的被裁减下来的将士足有十多万,这些老兵们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悍卒,而且他们没有多少是非观念,如果被人鼓噪起来,问题就严重了。”
萧琮皱眉道:“老朽不通军事,但我等臣子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大隋方能四海升平,卫王既管着豳州军,老朽认为只管勤勉用事、恪尽职守。”
杨集凝了凝眉,这大舅子,咋就没完没了了呢?但是稍一沉吟,杨集即已明白了萧琮的好意:一是故意指责他什么都要插一手,从而化解皇帝或许存在的疑虑;二是在斗嘴过程中,将隐患一一摆到台面上来,好让皇帝警惕起来。
念及于此,便故作不悦的说道:“萧相,这十几万士兵已经成为朝廷沉重的包袱了,如果他们仅仅只是在咸阳闹事,倒也无妨,要是京城籍的士兵被人串通起来,将皇宫给包围了。那时,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异国使臣又如何看我大隋?”
杨广听到“异国使臣”四字,心头吃了一惊,也正视了杨集提到的问题。
大隋迁都在即,他为了彰显大隋的强盛,便将周边国家都请来观礼,如今已有不少西域国王、使臣到了,而远在极西之地的波斯国王君库思老二世亦到了路上;大隋此时若是闹出什么士兵包围皇宫的闹剧,那么大隋真是丢人丢到国外去了。(注)
杨素见杨集和萧琮起了“争执”,眸光微动,便打起了圆场,向杨广拱手道:“圣人,卫王所虑不无道理,朝廷还需尽快安置好京兵裁汰士卒,并对解甲将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是。若是闹将开来,异国使臣如何看待我大隋?”
杨广对杨集和萧琮的针锋相对不作一辞,谁也没有帮,径自向杨素说道:“越公所言不差,我们绝不能因噎废食。依京兵选锋之方略、清查空额之成效,我们最终裁汰的老弱士兵,也不过是目前这十多万人而已,朝廷的压力也不算太大。”
说着,目光看向了苏威,沉声道:“苏公,你让吏部、民部尽快将这些人安置起来,绝不能使其不满生事。”
“老臣谨遵圣命。”苏威脸色不改,但心头却恼火到了极点,他恶声恶气的说道:“圣人,安置老卒的钱的确有,可老臣有两个顾虑。”
杨广一挥手,说道:“苏公请讲!”
“圣人!”苏威说道:“老臣的第一顾虑吏部、民部没有足够的人手,单凭现在这点人,又如何尽快安置好十多万人、十多万户?二是彼等粗鲁无礼、不知大义,若是朝廷给了安置费用,说不得他们欲壑难填、得寸进尺。”
杨集闻言,不由暗骂一声“老奸巨滑”!
苏威身为尚书左仆射,管的就是吏、民、礼三部,但宇文述搞出来的局势过于棘手,苏威分明就是看到事态已经处于暴动的临界点,故而不想接管这个烂摊子了,索性甩出这两个所谓的“顾虑”。
至于谁管?自然是杨素这个尚书令了。
杨素以前右仆射,管的是军、刑、工三部,当他晋升为尚书令以后,右仆射之位闲置无人,导致杨素至今还在行使右仆射之职。
杨广冷冷的看了苏威一眼,转而向杨集问道:“金刚奴,你怎么看?”
“苏公的第一个顾虑是缺少人手。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可让吏部名下的预备官员帮忙。”杨集说道:“这些预备官员领着朝廷的俸禄、苦苦等候朝廷的安置,成天无所事事的,可让他们去协助,谁在安置退役老兵过程中表现得好,朝廷优先任命,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表示他们不适合当官。”
杨广深以为然,说道:“为官一途,关要还是治事之才,如果官员不通实务,纵然去了地方做官,也要被奸猾胥吏蒙蔽,于国无利、于民无益。”
这个道理也是杨广在地方为官之时,悟出的道理,此时听到杨集如是说,故而感慨几句。
“圣人言之极是。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无论是读书进学也好、做人为官也罢,无不在于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杨集说道:“如果预备官员也不够,可让国子监的士子也去帮忙,借机培养他们的治事之能。”
旁边的杨素眼前一亮,口中喃喃念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笑着说道:“卫王此诗句字字珠玑,一字难易,当真是发人深省的格言警句。”
杨集笑了笑,略过不表,接着又提起了苏威的第二个顾虑:“苏公所说的欲壑难填、得寸进尺,或许会有,但是这样的人,多为有点野心的将校,不过在裁剪下来的十二万将士之中,顶多只有二十四名郎将、一百二十名中郎将、六百名校尉、一千二百名旅帅,加起来就是一千九百四十四人,如果撇开已经缉捕归来的犯事将官,那么就是一千三四百人左右,只要朝廷把这些人集中起来,群龙无首的普通士卒便闹不起来。而且普通士卒容易满足,只要朝廷安置得当,他们就会安定下来。”
哗变?
在重磅铁拳没有砸下来之前,人人都会心存侥幸。但如果率先抓了一帮刺头,余者自然就不敢闹了。
单个人如果想要得寸进尺的跟朝廷谈条件,除非是不想活了。
“也罢!”杨广点了点头,向杨素、苏威吩咐道:“越公、苏公,你二人下去以后,立刻组织尚书省六部官员,办好此事。”
“老臣遵命!”杨素、苏威拱手应命。
杨广沉吟半晌,取出了一支金箭,向杨雄说道:“金刚奴之虑,不可不妨;王兄,你暂时掌管卫尉寺巡城军、左右侯卫(后之金吾卫),绝不能让裁汰老兵在城内闹事。”
“老臣遵命!”杨雄上前几步,恭恭敬敬的接下了金箭。
见杨广已经安排妥当,杨集拱手道:“圣人,若无他事,我回去了?”
该提醒的,他已经一一提醒,剩下的,就交给朝廷了,而他这个右卫上将军,只要管好豳州军、做好自我防护就是了。
“等等!”杨广忽然想到宇文述先前的奏疏,便好奇的问道:“听说你最近也在豳州整军,那新成立的九营士兵,训练得如何了?能否一战?”
杨集答道:“豳州军九营,皆是打乱重组之军,相互之间尚未熟悉,处于一种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之状,目前正在训练队列队形、操演军阵,不过他们毕竟是百战之军,只要过了这个兵将磨合的阶段,战斗力就会逐步上升。要想恢复到巅峰水平,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
豳州军九营的确是打乱重组了,经过十多天的训练,作战水平可能不如以前,但军容风貌,已然初现峥嵘。
杨广勉励道:“你于练兵之道,自有章法;我既然把豳州军交给了你,自不多言。争取将这支军队练成精锐中的精锐。”
杨集闻言,心头暗自凛然!隐隐觉得杨广这话另有他意,尤其是“自有章法”、“自不多言”似有敲打他的意思。
心思电转之间,杨集就把握住了一些关要——
宇文述这段时间办得相当不错,在杨广心中的分量自然是步步加重了,而他返京当天傍晚对宇文述的疏远和冷漠,想来是尽皆落在了杨广眼中。
他俩都是杨广的亲戚、亲信,此时又一同为朝廷办大事,杨广自然不希望他们因为私人恩怨,把事情办砸了。
现在说这番话,许是以为他杨集年轻气盛,存着跟宇文述较劲儿的心思,这才专程从豳州跑来说尚未发生的“哗变”,故而,劝他以大局为重,不要去搞宇文述。
杨集念及此处,却也没有辩解什么,毕竟此时少说少错、多说多错,接下来只管埋头做事就是了,到时候,再以成绩说话好了。拱手说道:“谢圣人。”
杨广微笑道:“我和四位相国还有要事相商,你先回去吧。”
“臣告辞!”杨集谦恭了不少,以示收到了杨广的“暗示”,说着,就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出了千秋殿。
他行走宫苑道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大兴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哪怕他知道帝王不会对某个人言听计从,可是心中还是有些、有些怅然若失。
“且看着吧!”杨集心中默默说了句,复又恢复了淡然的心态。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但是他打算先去兵部一趟,问问十三支军队的情况,以便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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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隋书》载有“突厥不能至其国(波斯),亦羁縻之。”可见突厥汗国称霸天下、不可一世之时,波斯亦是突厥汗国的附属国之一;而上文提到的君库思老二世,乃是波斯帝国萨珊王朝第22代君主,他在世期间,多次访问隋朝,送了颇黎、兽魄、珊瑚、琉璃、玛瑙、水精、金刚石、镔铁、胡椒等等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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