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

爷山脚下。

千佛寺侧畔的某处小村庄。

村外的田埂上,搭建着个半人高的小庙。按理说,这般小庙存身的多是土地公婆,但此处不然,庙中端坐的却是个面无表情的佛陀。

一个乡民打扮的男人蹲在庙前,给佛陀换了新鲜贡品,插上了香烛,本意就该跪拜磕头了,不料,他却径直站了起来。

“呸。”

竟是一口唾沫喷到了佛像脸上。

做了这大不敬的举动,这人好似又做贼心虚起来,飞快地张望了两侧,又弯下腰仔仔细细把佛像擦了个干净。

他舒了一口气,起身,回头。

吓!

一张硕大的驴脸几乎怼到了眼前。

驴背上,短发的道人拱手问道:

“叨扰了,请问”

话没完,这人惊叫了一声,遮住脸一溜烟儿窜进了村子。

嘿。

道士莞尔。

怕什么?

难不成牛鼻子还会给和尚告密不成?

他摇摇头,翻身下来,牵着大青驴,铜铃叮当,跟着男人进了村子。

李长安在郁州城外,得了店家的指点,晓得在这爷山脚下,千佛寺这百年古刹的跟前,恰好有具僵尸正在四处吃人,风传还作和尚打扮。

道士寻思这尸僧与尸佛也相差仿佛,就到这边来撞撞运气,眼下遇着了这小村子,便来打听一二顺道讨碗酒水。

不料。

“大娘”

“呀!”

“老丈”

“砰!”

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道士是郁闷得直挠头,这村子的人怎么见了他,都根见了鬼似的。

好在没多久,一个老人主动迎了上来。

“道长也不要置气,近来这郁州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多了不少是非。道长你身形高大,又配着武器,小民们见识浅,难免害怕。更何况”

这老人指着村外的小庙笑而不语,意中所指不言而喻。

李长安在郁州城也打听过,晓得这千佛寺和尚的做派,却也好笑。

“这和尚不干好事,关我道人何事?”

“都是出家人嘛。”

老人打了个马虎眼,引着道士进了家门。

“乡民对我避如蛇蝎,老丈为何敢带我进门?”

老人笑了笑。

“一来我看道长面善,不像歹人二来我是这村子的里正,本就该我出面三来么,我先前也是供奉太上老君的。”

“原来是老居士当面。”

李长安赶紧起身,道了句“无量天尊”。

老里正也还了一礼,又朝着屋内唤了一声。

“囡囡,还不给道长倒碗水来。”

顿时,一个小丫头腾腾腾地跑了进来,放下两碗水,没等着道士“谢谢”出口,又腾腾跑了出去,躲在门后,怯生生探出两个总角。

道士只好把这一声谢谢给了老里正,老里正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问道:

“却不知道长为何而来?”

李长安将这碗水一饮而尽,笑道:

“特为斩妖除魔而来?”

“喔。”老人一个激灵蹦起来,满眼的惊喜,“道长会法术?”

“略通一二,但”

道士本想说比起手上贫乏的法术,他还是更擅长平砍。可这老人已经拿着半截话,兴匆匆跑出了大门。

“大家伙快过来,村里的那些个怪事有法子解决啦!”

不消片刻,屋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乡民,七嘴八舌吵得李长安一时失神。不得已,老里正把他们全撵进了院子,排好队一个个讲。

才到院子。

“道长!道长!”

人堆后头,一个邋遢汉子跳着脚连声高呼。

“请说。”

那汉子赶忙挤进来。

“我家屋子就在村西头,往常也无什么怪事,就是自一年前开始,每到夜里总有一个妖怪潜入厨房,拿舌头去舔灶台与木桶。”

妖怪?道士闻言打起了精神。

“那妖怪长什么模样?”

“七八岁孩童长短,只一只脚蹦踏,舌头却又宽又长。”

道士想了想,别说,这妖怪他还真有印象。

“应该是垢尝。”他解释道,“是种被家中污垢吸引过来的小妖怪,你把家里仔细打扫一番,它自然就离去了。”

“不过么”

李长安打量了几下这邋遢汉。乡下人终日为生计操劳,少有功夫打理自个儿,难免蓬头垢面了些,但眼前这人却是分外的邋遢。

“清扫屋子后,你呀最好再仔细洗个热水澡。”

“为啥?”汉子不解。

“你想想,你若不洗澡,介时房子干净了,你却不干净,你说那垢尝会去舔哪一个?”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邋遢汉面红耳赤被挤到了一旁,一个六旬老汉扛着锄头取代了他的位置。老汉打着赤脚上边裹满了泥,想来刚从田土里回来。

“小老儿的浑家死了好些年了,近来却连连于我托梦,说是脖子被勒紧了,喘不得气。劳烦道长帮小老儿解解梦,是个凶兆?还是吉兆?”

“哪来什么凶吉?”道士摇摇头,反问了一句。“多久没去扫墓了?”

老汉闻言,一时间没有作答,只把锄头放下来杵在身前,幽幽叹了口气。

“不瞒道长,小老儿并不是本地人,是早些年逃难过来的。当年走得急,浑家的骸骨还有祖宗的牌位,都丢在了老家。近些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但路上太乱,也就回不去了。仔细想想,估算着也有七八年了。”

道士沉吟了一阵。

“人活着的时候,魂魄存身于躯壳,死后若是没归于地府,魂魄多半存身于坟茔”

老汉神色急切。

“我那浑家”

李长安点点头。

“老丈你的亡妻频频托梦,说是脖颈被勒喘不得气,多半是藤蔓勒住了墓碑。你若有心,就托过路人带个口信,让家乡亲朋帮你打理一下坟墓吧。”

老汉神色恍惚拜谢辞去,场中也一时有些凝重。大抵是乡民们境遇相同,心有戚戚吧。

“道长,我也能问么?”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道士转眼一看,却是老里正的小孙女在门后欲言又止。

“胡闹!”

老里正把脸一板,开口呵斥。

道士赶忙劝到:“小孩子灵性未泯,容易瞧见脏东西。老居士莫要置气,让囡囡说吧。”

老人犹疑了一下,终于点头应允,小丫头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我在家里,老是发现角落里有东西在活动,但爷爷总是不信,还说那是老鼠,可那东西明明没有尾巴,哪里是老鼠?”

“你说的东西是不是它?”

道士忽然指向东厨的屋檐,场中人齐涮涮看过去。

哗!

顿时,满院子的哗然。

但见青瓦与斗拱的夹角,被烟熏得乌黑的木梁上,簇拥着几个小家伙。黑乎乎的毛绒绒的一团,也找不到眼耳口鼻,看来柔软又蓬松。被众人的注视一惊,乱糟糟的一顿蹦踏,最后

噗。

散成了几点软软的草灰,顺着瓦隙间渗下的阳光,轻飘飘往下落。

“那是烟团子,没什么危害的小妖精,至于出现的原因么”

道士笑吟吟对老里正说道。

“老居士,你家的烟囱该找人通一通了。”

老人连连点头道谢。接着,一个粗实的农妇挤上前来,开了腔。周遭人都唤她“秀才婆”。

“我家那穷酸近来不晓得遭了什么瘟,前些日子一连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说自己在什么木卯州句象国当了大官,还成了驸马。这下好,书也不读了,田地也不照看了,娃儿也不管了,整日就躺在床上发梦!”

“除了嗜睡,身体精神可有妨碍?”

一提到这个,她就来气。

“嘿!他吃饱喝足了就睡,比猪过得都好,能有什么妨碍?”

妇人越说越气,连带周遭的邻居都数落了一通,道士赶紧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家左近可有柳树?”

她一拍大腿肉。

“后院就有一棵老柳。”

“柳树旁可有蚁穴?”

“对对。”

妇人连连点头。

“树下便有一窝。”

“那就对头咯。”

道士捡起根枯枝,在地上划拉。

“木加卯是个柳字。句象者,蚼蟓也,是蚂蚁的别称。依我看,是你家相公梦中偶尔与柳树、蚁穴精气交感,再加上心有所想便做了这一枕黄粱美梦,偏生又念念不舍罢了。”

说着。

“大娘莫急。”

道士从驴背的行囊中,取出朱砂、黄纸、毛笔。

“贫道这就为你书一道符,你拿去焚于树下,保管断了你家相公的白日梦。”

不一阵,黄符书就,妇人赶紧接过,却忽然一拍脑门。

“道长稍等。”

说完,风风火火就冲了出去,没多久,又风风火火冲了回来,手上却多了小半篮子鸡蛋。

“家里无有钱财,道长莫要嫌弃。”

这下子乡民们都有学有样,取来了各种谢礼。

李长安从中挑了些米粮蔬果,请老里正为他做一顿饭,其余的都尽数推却了。

又过了几番问答。

李长安发现,村民们所说的怪事,多半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剩下的大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最后一小撮麻烦些,但也不过一张黄符的事。

通常,这些小麻烦,民间的巫祝神婆都能解决。再不济,殷勤拜祭灶神、门神、土地神,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驱赶阴邪。何况,这村子还在珈蓝宝地门口,佛爷们就不管管么?

道士将这疑问述之于口。

立时有人回答。

“和尚们只管索要贡品,哪儿管我等这些小事?”

“早先年这左近的村子还有个神婆,可前一阵,被和尚们说是妖邪,乱棍打走了。”

“和尚们还说咱们这儿是他们的道场,除了菩萨不许有其他神像,连门神也不让咱们贴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渐渐汹涌,连“秃驴”、“鬼乐官”之类的字眼儿都冒了出来。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住嘴!”

老里正沉着脸,骂了一声。

“莫要给道长招惹麻烦。”

道士连连摆手,笑道:

“不碍事,我这番前来,也有一件事儿想询问大伙。我一直在追索一个妖魔,不晓得诸位有无消息?”

说着,他取出黄壳书,翻到尸佛那一页。但见书页上,那三头六臂的魔物色彩鲜活,几欲透纸而出。

忽然,场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良久,才有人迟疑吱声:“这不是”

“慎言。”

老里正勃然作色。

“问了一大堆,道长也累了,就此散去吧。”

说着,竟是把村民们都赶走了。

道士没有气恼,只静静的等着老里正给他个答复。

“唉。”

老人叹了口气。

“道长可晓得这千佛寺三位祖师的来由?”

道士点头,之前燕行烈也提及过这千佛寺的故事。

“空见、空性、空衍三位神僧舍身镇魔,贫道也是佩服得很。”

“那道长可知,传说三位神僧圆寂后,金身合为一体,就是这三头六臂端坐莲台的模样”老里正指着黄壳书,郑重说道,“这若是让寺里的大师们瞧见,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道士虽然不以为意,但也晓得人家是好意相劝,当下只是点头将书收起。

“却是贫道孟浪了。”

见此,老里正松了口气,却又皱眉问道:“道长要打听的,就是这个三头六臂的妖魔?”

“那倒不是。”道士笑了笑,“临时起意而已。”

他将在郁州城探听到那尸僧的消息告知了理正,老人思索了片刻,说道:

“先前倒是有这么个风传,弄得村子里也人心惶惶,最近却突然没了消息。”

老里正原地徘徊了几步,忽的开口。

“道长若真要寻它,兴许能去一趟”

“就是这里么?”

李长安牵着大青驴站在一处大火燃尽的废墟当前。

老甲正说,传言这个村庄所有人都被尸僧所杀。受害者遗体感染邪气尸变,被和尚关入寺庙,一并用大火超度。

此时,落日殷红。

黄昏的风穿过空荡荡的门户,响起些凄冷的哭诉。

李长安眸光冷冽,流转如电,几只野狗呜咽一声,夹尾逃窜。

他这才俯身,打量着脚下这几具被野狗从废墟里刨出的尸体。

尸体焦黑,四肢蜷缩,辨不清面目。

一者头部凹陷,应当是被钝器击碎颅骨一者身首分离,断口平整,应当是被一刀削首道士祭起冲龙玉,但闻得满鼻焦臭,却无有半点邪气。

妖魔所杀?

尸变?

呵。

道士冷笑一声,抬起头来。

焦黑的废墟上,三座残破的佛像依偎在一起,俨然一副三头六臂的模样,残阳为它镀上一层血色,凄风好似它在絮絮低语。

三身佛么?

李长安按剑而立,心有所感。

看来那化魔窟,得走上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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