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起诉书宣读之后,十一名被告将依次审判。屠鹏本人作为原城主,也是松河城一系列血腥罪行的策动者和直接负责人,第一个受审。

公诉方起诉他的罪名包括反·人类罪、战争罪和种族灭绝罪。

有十五位证人出庭,当庭控诉屠鹏的罪行。

一位名叫尹玉华的半大孩子站上证人席。他大概只有十二岁的模样,生的白净,长相讨喜。屠鹏的私人府邸中随时有超过两千名奴隶伺候他的起居,尹玉华不仅是其中的一员,更是贴身服侍最接近屠鹏的一个。

“六百二十二人。”这个半大的孩子在证人席上准确的报出这个数字,“屠鹏本人亲手杀死的平民有六百二十二人。”

辩方律师立刻提出反对,他们质疑622这个数字的准确性。算算时间尹玉华初入屠鹏府时也不过六七岁年纪,这么小怎么可能准确记住每一件事。

屠鹏本人更是大声咆哮:“小华子,我对你不薄!你为何作伪证污蔑我!”

他站起来面向陪审席大声陈词:“我屠鹏身为城主,每天业务繁忙。就算我亲手杀过几个人,但怎么可能一个一个杀掉六百多人,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屠鹏觉得任何人都可能出庭指控他,但唯独小华子不会,这是他从小喂到大的最忠诚的狗。

陪审团众人交头接耳交换意见。这时席上的尹玉华冷漠道:“大人是说我数错了?那我现在再数一遍吧。”

说完,他脱掉自己的上衣,露出身上密密麻麻的刀疤。

本来尚算自信的屠鹏,见到这些刀疤时,瞳孔骤然收缩。多年前,他见一个六岁的孩子用匕首在自己的胸口划口子,一时新奇问为何这么做。

那时的尹玉华告诉屠鹏,这是因为觉得没有伺候好大人,他在惩罚自己给自己加深印象。屠鹏深感欣慰,觉得这孩子是个忠仆的料子,因此之后几年恩宠有加。

现在看来,这些伤疤根本另有用意。

“我不会写字,只能用刀刻下他们的样子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十二岁的少年郎,声音低沉如地狱中的恶鬼,他指着心口的一条刀疤,“这是我爸,你那天不开心,顺手把他的头拍碎。

这是阿伟,他也是六岁。在擦地板的时候正好挡着大人的路,被你一脚踢死。

这个我不知道名字,我喊她姐姐,她经常抱我。那天大人功力有突破,很开心,就在她身上试了一拳。”

尹玉华一条伤疤一条伤疤的数,他怎么可能数错,他怎么可能忘记。审判现场不时传出低低哭泣的声音,屠鹏颓然坐倒。

他当然记不清自己碾死过几只蚂蚁。

但那些被碾死的并不是蚂蚁,总有人会记下这一笔一笔的血债。只是谁能料到,一个仅仅六岁的孩子,能有这么坚忍的意志。

“不用数了。”辩方律师武冰玉见庭审气氛逐渐不妙,旁听席上怒火越烧越盛,立刻站起来阻止,“我方认可622这一数字。”

孟正初大法官敲敲法槌:“好了孩子,可以停下了,你的勇气与信念令人钦佩。今天之后,把你的每一条疤痕背后的故事,告诉这个世界。但是今天,你的任务已经完成。”

尹玉华仰天闭目,眼泪长流。

孟浩然是关键证人之一。他原本是松河修行者组织的书记官,深得信任。后来主动申请调离,为松河开展野外寻宝工作。在此期间,孟浩然接触魏开成的松河抵抗组织,成为平民在屠鹏集团中最重要的内应之一。

他掌握了屠鹏集团的大量机密。

孟浩然向陪审团出示了几份会议纪要。其中有一段屠鹏在会议上的讲话:

“……未来的世界必然属于修行者,凡人灭绝是历史的必然。既然天道如此,为何我们不加速这个过程呢……”

在另一次例行会议上的讲话:

“……根据天璟的汇报,城东的下水区拥挤大量的贱民,造成许多下水设施损坏。百秋,你近期设法做个清理……”

这些原本都是屠鹏集团的内部谈话,范浩然忠实的记录下这一切,并在今天成为呈堂证供。

有一位名叫汤弘的修行者出庭指认,在灵纪两年七月时接到屠鹏的直接命令,对出逃的平民进行追杀。

当时城中的平民不堪忍受屠鹏集团的残暴统治,他们挖了一条地道挖穿城墙,一窝蜂的逃离松河城。平民们宁可在野外与妖魔共处,也不愿在松河城中生活。

六十多支修行者巡逻小队接到屠鹏的直接命令,尾随追杀这些出逃的平民,松河城外广袤的山野间到处都是尸体。

因为平民四散而逃,修行者们不得不化整为零。汤弘在一处无名的小荷塘中发现一队逃跑的平民。每一片翠绿的荷叶下,都藏着一个惊恐绝望的身影,这怎么可能瞒得过修行者的感知。

在汤弘准备动手的时候,他发现其中有一个平民是自己中学时的语文老师。他一时心软,没有动手也没有声张,而是将通往滨海的路线告诉老师。

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逃难,汤弘的语文老师死在半路上。但是一百多人中,最终有三人成功逃到滨海。他们一直活到现在。

青北审判调查委员会在滨海找到这三人,他们站出来证明汤弘确实在当晚放过平民们一条生路。

因为这个原因,公诉方认定汤弘在罪行中进行过道德选择,因而免于对他的起诉。

另外一个被免于起诉的证人出庭作证时令人意外,其人是松河城行刑官邹贵,人称鬼见愁。当他出现在证人席上时,旁听席上松河的居民们破口大骂。孟正初不得不开口维持秩序。

邹贵生的五大三粗,顶着一颗光头,满脸凶神恶煞。他是行刑官,落到他手上的平民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城门两边绵延数里的尖桩,和其上穿刺的尸体,正是他一手炮制。

而且此人平日里最好吹嘘手中的枭首快剑,大量被抓捕的抵抗组织成员还没来得及上尖桩受火刑,就被他以试剑为由一刀砍下脑袋。

平民畏他如虎,抵抗组织恨他入骨。本来他也应该坐在被告席上,但是芮青签发的三张处分决定,成了邹贵的保命牌。

当初屠鹏希望松河城门外能竖起十里尖桩,用以震慑不安分的平民。但是因为大半被抓捕的平民都被邹贵直接砍了头,这个目标迟迟无法达成。

芮青就此事质问邹贵,邹贵只说自己看到贱民就手痒,怎么也忍不住想砍人。芮青下了几分处分决定,罚了邹贵几个月的俸禄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今天站在证人席上,邹贵才有勇气对所有人说出真相:

“如果我不做,他们一样会死,而我也会死。但是我砍他们的头,他们至少死的痛快,不会受什么罪。”

可是站在这庄·严的法庭当中,面对着松河居民们愤怒,邹贵并没有什么底气。

“我……确实有罪,或许,我能救出几个人,但我没有这么做……”

说到这里,邹贵悔恨交加。有好几次机会,他也许有机会能放走几个人,但他不敢尝试。他的手上沾满鲜血,这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的。

“你无罪。”

孟正初庄重平和的声音自审判席上传来:

“法不强人所难。

法律绝不会要求任何人在明知不可敌的情况下站出来对抗邪恶。生命皆畏惧死亡,这是自然法则。

但法律要求每个人心存底线,在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选择良知与道德。

世人常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本庭否定这个观点。

本庭认为,是否无辜,要看那一片雪花是否有选择的机会。

邹贵,你在雪崩时,选择善念,你使数万罹难者免遭极端痛苦,并且聪明的保全了自己,这是难能可贵的。

如果松河的每一片雪花都如你一般,也不会酿成今日之惨剧。

本庭认为,你无罪,他人不得怨恨你,你亦无须怨恨自己。”

邹贵老泪纵横,他深深的向法官鞠躬退场。

旁听席上的谩骂也化为沉默。庭审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外面收听的每一个人,都在细细回味孟正初大法官所说的每一句话。

数千里外,望安城议事大厅,数百名修行者围坐电台旁,倾听来自滨海的声音。一开始热热闹闹七嘴八舌,现在却鸦雀无声。

城主武琛长叹一声,他看着窗外的落雪,吩咐道:“钱洋,你带人在城里转转,看看平民的过冬衣物是否充足。”

钱洋起身领命。

另一座城市中,城主下令,将仓库中储备的冻肉全部搬出来。

“今天冬至。”他说,“我们全城一起吃顿饺子!”

全城欢呼。

同样的事情,在神州大地的各处不断上演。

平淳要塞前,新世会大军的营帐中,主帅陆思贤招来副手。

“传令下去,准备撤军。”

“这……”副手犹豫道,“会长的命令……”

“回去再说吧。”陆思贤看看还在播放的电台,以及营帐中面色晦涩难明的众将,沉声道,“道义已不在我们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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