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可千万别再把簪花丢了。”是董嬷嬷的声音,语气里满是慈爱,未有一丝沧桑。
卿因呆滞地站在院落里,头顶是烈日炎炎。很热,身上却没有一滴汗,她迟疑地看着周遭,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蒙上烟雾,朦胧模糊。
她能透过院落里一扇圆窗,看清殿中的情形,能清晰地见到那个想要挣脱董嬷嬷的小人儿。小人儿五六岁的模样,稚嫩娇容惹人怜爱,五官骨相却与自己如出一辙。
卿因一瞬间便意识到,这正是年幼的自己。
她环顾四周,这是座朱甍碧瓦的桂殿兰宫,比之卿因如今住着的小偏殿,华丽百倍。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感觉格外熟悉。
这是哪?
“这小皮猴,三日竟弄丢了五枚簪花。”有温良之音从一侧出。一身怀六甲的温润女子从外殿走进,笑盈盈地看着嘟着小嘴的小人儿。
“母妃——”小人儿抬起头,挣开董嬷嬷的怀抱,飞奔到女子的身旁,一把揉住她。
卿因看着两人,那如兰女子的面容她很熟悉。卿因曾经梦到过她,只是现在她才能够确定,这位气质如玉的佳人正是原主的生母,安嫔金馥椋。
卿因静静地看着她,心中莫名泛起一阵凄凉,不知从何而起的难受。
“大小姐,已至礼佛时辰了。”董嬷嬷对着安嫔道。
安嫔轻柔地抚摸小人儿毛茸茸的脑袋,颇为好笑道:“发乱成这样,还不快跟着嬷嬷去理好。”
小人儿整张脸都贴在安嫔的衣裙里,不肯松手,嘴里嘟囔着:“母妃好香。”
安嫔向董嬷嬷招招手。
小人儿被牵走时,尚且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的母妃。卿因站在窗外看着小人儿的神情,那小小委屈的模样,突兀地整颗心都酸痛。
待主仆两人走远后,里殿的安嫔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走至佛像前跪下,拿着一串佛珠,虔诚地礼佛。嘴里轻喃:“信女馥椋,祈求佛祖长佑我儿卿因”
她断断续续的轻语,卿因听不清,只能听到最后一些言语,“无论信女遭遇如何不测,望护佑阿因,永安万福,无劫无难”
卿因就站在那听着,泪湿满面。安嫔生子早产而亡,想来,此时的她离逝世已不远。这样爱女如命的女子,临终前该有多不甘,多担忧女儿在这深深后宫的未来。
卿因想要推开那扇通往里殿的门,想去触碰安嫔的身体。她刚碰到门上的把手,一阵眩晕使她眼前一黑。
当她再次清醒,眼前重现清明时。身处的场景已经迥然不同,她正站在御花园前,小人儿从她的身侧一脸灿意地跑过。
小人儿蹦蹦跳跳地向亭中一个身影奔去,口中还欢快地自言自语。卿因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她看见亭中的少年转身,那双明亮无尘的桃花眸如此熟悉。
一个小小的卿因,正满心欢喜地跑向小小的秦渊。少年秦渊约莫十岁的年纪,俊逸之中尚且暗含着些许稚嫩,那张缩小版的面容上俱是笑,没有一丝疏离,没有如今的他时常摆在脸上的生人勿近。
他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奔来的小人儿转了个圈,捏着她娇嫩的脸蛋。
“阿渊,你怎去了那么久?说好的半月,足足去了”小人儿被放下后,插着手气鼓鼓地抬头盯少年秦渊,她点着自己的手指,随即举起手向秦渊示威:“三十一,足足去了三十一天!”
秦渊扯着她柔若凝脂的脸颊,不顾她恶狠狠的视线,笑眯眯地看她,“阿爹在途上犯了病,就耽误了。这次去江南沿海,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说罢,拿起身后的黄桃木小匣子,递给她。
小人儿接过小匣子,手顿了顿,匣子显然不轻。她轻轻抽开小匣子的隔层,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贝壳,阳光之下闪着五彩炫目的光。
卿因站在一侧,看着小小的自己张开嘴露出粲然大笑,看着她亲昵地搂住秦渊,整个人都黏了上去。
许久,她抬起头,对着秦渊痴笑,那张肥嘟嘟的小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丝害羞,她卷着自己的小胖手,最后极慢地从自己的小袖兜里掏出一个檀木小盒。
檀木小盒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渊”字。
似曾相识。卿因站在一旁端详着这个极为粗糙的盒子。
秦渊接过那个小小的盒子,目露期待,想要打开它。未等他打开,一阵急促的叫唤声便打断了他的动作。
三人几乎同时看向亭外奔波而来的人影。是董嬷嬷,她满脸的忧虑不安,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始终唤着“小殿下——”。
“怎么了,嬷嬷?”小人儿有几分不解,走上几步,昂起头好奇地询问。
“出事了,小殿下!大小姐娘娘她出事了——”董嬷嬷整张脸扭作一团,只刚出声,就似乎要落下泪来。
“阿娘她?”小人儿迟疑片刻,呆愣在那里,随即拼命地向前奔去,毫不考虑仪态。
卿因看着她的背影,小小孑然的模样。她已经能够猜到安嫔的现况,但她突然不想揭开余下的几幕。
她既不想看到伤心欲绝的安嫔,亦不愿见到那幼小无助的原主,抑或是说,自己。
卿因转回头,看到秦渊远远地望着小人儿远去,蹙眉担忧。少年的轩昂中蓦然多了几分无力,卿因伸手想要抹平他紧锁的眉头,却无奈穿过。
与无力感同时而来的,是熟悉的眩晕感。
眼前一黑,尔后睁眼看到的是方才见到的寝宫。
依旧温馨、华丽,金碧辉煌,充满着安心的熟悉感,如若忽略充斥在卿因耳边这尖锐且悲决的哭喊声的话。
“阿娘——”小人儿哭得直哆嗦,整个人都颤抖不止,她娇小柔弱的肩膀佝偻起来,死死地抓着安嫔的小臂。
安嫔温润如兰的面容上,如今没有一丝颜色,惨白如纸。她想对着小人儿微笑,却因疼痛而不得不蹙眉,她无力的手揪着小人儿的柔嫩的手指。
无论如何都不愿松手。
“阿因,好好活下去,小心宫中人。”她干涸裂口的嘴,一字一顿。
“阿娘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阿因”
宫中出生的孩子,比之任何人都要容易成熟。五岁的小人儿便清楚地知道,死亡是一种多么苍白恐怖的存在。
卿因的心跟着小人儿的哭喊声,一阵一阵的揪疼。她紧憋气,不敢呼吸,生怕一张口,就会同样哭出声来。
“椋,是二年生的花。一生只开一次花,结一次果,随即死亡。兄长总说阿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寓意不好。我总笑他没承想他一语成谶”
安嫔苦笑着说,紧紧捏着卿因的手终于无力松开,眼泪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阿娘——不——”
撕心裂肺。
卿因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泪湿满面,她翻身,发现枕巾已经湿透。她正安然躺在玉清宫偏殿,方才的梦记得清清楚楚。
安嫔的死,她见证得一丝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