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风的山崖下,穆枣花也往垒起的石坑里丢了最后几块干马粪。

与人马众多的军队或商队里的男子们不同,穆枣花是独自穿行在冰天雪地里。

取暖维生的粪便来源,只有身边那匹忠诚陪伴她的蒙古马。

狭小简陋的毡帐中,渐渐充盈了几分聊胜于无的暖意,穆枣花觉得,血液好像在冻僵的周身重又奔流起来。

她于是挪到帐口,掀开挡风用的狼皮袍子,探出脑袋去看天空。

朔气之上,群星晶莹。

苍凉与璀璨,构成了同一个世界。

身处荒原,孤独以极的时候,穆枣花就这样看着群星,并且思念吴公子。

半年前,她在许三的安排下,来到明、蒙边境。

她时常听到悲痛的母亲告诉哭泣的孩子,你们战死的阿爸,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穆枣花对此嗤之以鼻。

她从来不信鬼神,所以也不信人的灵魂会变成星辰,会俯瞰人间的故旧。

更重要的是,如果将吴公子的死亡诗意化,仇恨的浓度就会稀释。

穆枣花无数次告诉自己,吴公子原本有血有肉、会对着她时而严厉时而温和的脸,在地下早已腐烂,变成了枯骨。而这种毁灭美好的恶行,由建奴带来。

灿烂星空,只是她穆枣花长夜难眠时的目光所往之处。

天若穹庐,其间任何一颗星星,都与吴公子没有关系。

穆枣花的蒙古马走了过来,低下头。

穆枣花温柔地摸摸马的鼻梁,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盐,摊在手心,让马舔了。

马儿像个讨到糖果后心满意足的孩子,打着响鼻,松弛地站在毡帐外。

穆枣花也摘下狼皮袄子,把自己裹得严实了,缩回帐中。

她还能好好睡几个时辰。

她一路尾随郑夫人的队伍,最近一次与许三在深夜接洽,二人交换了情报,都明白,滦河岸边,就是开战之处了。

穆枣花坚信夫人与马将军能赢,但明里的干仗之后,属于她的暗战才会拉开序幕。

她需要扎实地睡一觉。

……

郑海珠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她坐起来。

靠在帐门处的两个锦衣卫,立刻也从小憩的姿态恢复成备战状态。

“夫人是听到动静么?”

“还没,就是觉得,差不多了。”

一个锦衣卫扭头,透过帐帘,望见东方隐约的鱼肚白。

他说道:“寅时该过了。”

话音刚落,甲叶轻响,马祥麟驻足于帐外。

“他们来了,确实不是一两个牛录,看架势,那个小贝勒也在。”

这句男音醇厚的简短话语落地后,甲叶之声伴随着靴子踩踏积雪之声,很快远去。

锦衣卫们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套上全甲。

郑海珠如今,也有甲衣,不过她上不了阵前,穿的装备自然不必和马祥麟一样。

她的御寒裘袍里,套的是锁子甲,防一防敌人远程抛射的轻箭。

众人刚穿戴完,就听营地里响起刺耳的敲锣声,霎那间撕裂了黎明时分的沉寂。

“女真人劫营了!女真人劫营了!”

明军在用汉话大喊。

很快,又加入了大舌音不太到位的蒙古话,一听就是满桂的口音,他在叫醒蒙古卫士们。

郑海珠和自己的锦衣卫士冲出帐篷,四周已经点起许多火把。

中间最大的两个毡帐前,也是一阵骚动,荷卓在用尖利的蒙语,向似乎还没起来的昂格尔急促地禀报。

很快,荷卓大踏步地来到郑海珠面前。

叶赫部的女人发现,这个明国女人,镇定得很不对劲。

“是建州女真。”

“你怎么知道的?”

“打了就知道了,我们的两位将军,已经带着骑士们冲出去了。”郑海珠说完,似乎再也不远在交谈上浪费时间,转身走向拴在帐篷边的马。

荷卓还在瞪着眼睛思考哪里不对,只听昂格尔的侍卫长在身后喊她:“可敦嬷嬷,商队,你看那些明国的商队!”

荷卓意识到什么,跨上仆从牵来的马,轻夹马腹,就如蝴蝶穿花般,灵巧地绕过毡帐和余烬未熄的火堆,驰到营地的最西边。

眼前豁然开朗,荷卓吃惊地发现,雪地上的绰绰黑影,除了人与马,还有十几架推车,前后相继地,由昨夜与他们比邻而歇的明国商人们推过来,又快速而井然有序地排布完毕。

在宣镇治所和张家口开过眼界的荷卓,于微明的晨曦中,辨出推车上装载的东西——明人叫作火炮的大管子。

不过,有些车上拉着的好像棉布包一样的玩意儿,荷卓就不知道是干嘛的了。

那是定装弹药包,郑海珠的火器厂一早就从弗朗基人的广东雇员那里“偷师”来,研发实践了几年,定装技术已经成熟,能大大提高火炮的发射效率。

郑海珠驱马上前,打量着炮车与四五人一组的炮兵。

坚定地预判朱常洛不会杀马祥麟后,郑海珠就命自己的侄儿郑守宽,借着给辽东毛文龙送合机铳的海路,北上停泊天津,转辗运了几门四磅炮和崇明炮兵十余人,去到山海关,交给马祥麟的副将,并入川军中,等着在打鞑子的战役中用上。

后金两旗“抢西边”和林丹汗的“讨赏”撞在一起,再经过郑海珠和许三的运筹,罚边宣镇的马祥麟,终于在塞外的雪原上,重新领回了自己的兵。

天光又亮了不少,这片雪地上的人,已经不仅仅能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了,更能望见,滦河边黑压压的队伍,越来越清晰。

马祥麟举着望远镜,用短促的语言与身边坐骑上的男子交流。

男子是个被郑海珠招募到崇明、成为营兵编制一员的辽民,妻儿老小也都死在鞑子的刀下,他与后金有刻骨仇恨。

但此际,这个指挥炮组的崇明军人,看不出半分激动的情绪,他只是不吭声地,但思维高度集中地,接收马祥麟说出口的讯息。

而他的眼睛,则始终盯着几架炮车,确认它们都由炮手们完成了首次装填。

郑海珠也策马来到马祥麟的另一侧,她听到“鞑子已经进了五百步”时,须臾间就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跃出海平面的红日般,窜到了锁骨间的咽喉处。

这个距离意味着,即使鞑子的骑兵并非用冲阵的速度,他们也会迅速地进入三百步的火炮射程,而这些踌躇满志的强盗们,却未必能在昏暗的光线中,靠目力看清蒙古人的营地外,其实已安放好能送他们上天的杀器。

先前沉默如静夜幽潭的那个炮兵组长,终于大声发令:“捅开药包,点火。”

随着点火杆与火门的亲密接触,“呲……呲……”数声,几门四磅炮的尾部,几乎同时亮起耀目的火花。

火药在铜质的炮膛后部迅速燃烧,顷刻间,“砰砰”的巨响震彻原野,炮口冒出更为骇人心神的烈焰和白烟,炮身因为强大的后座力,带着底下的木轮车位移了好几步,那魔鬼之口般的炮管中喷射出的铁弹,则呼啸着直奔来犯者而去。

几息间,前方的滦河岸边,传来人的惨叫与马的嘶鸣。

“打中了,打中了!”

荷卓身后,总算从宿醉中醒过几两脑子的昂格尔,由两个侍卫架着,虽站不稳,却不妨碍他发出看到好戏的吼叫。

然而,除了这位以讨钱为荣光的蒙古贵族外,其他人都安静如狩猎时的狼。

真正的军人,在紧张对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是不会表现出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的蠢样的。

荷卓来不及替昂格尔丢人,就听明国将军身边的那个发令官,又大喝道:“换成散弹。”

后金军在第一弹中,不少骑士与马匹,被炸得血肉模糊,但炮弹打响是瞬间的事,完全不知会中埋伏的后金骑兵,以松散的队列压过来,仍有不少骑士依着惯性,接近了百步的散弹射程。

明军这边,几位清膛手刚刚抽出羊毛刷,装填手就抱着散弹定装包,塞进炮膛。

“轰……轰……”,又是几声巨响。

定装包中以木质圆片间隔的几十枚铅弹,在有力的助推下,成为密集而致命的骤雨,无情地砸向前方的人与马。

哀嚎声,比此前那一轮,更为凄厉,因为散弹的打击面更大。

荷卓张大了嘴,已经辨不清胸腔中,此刻充盈的,是恐惧还是兴奋。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控着马缰,蹭到了郑海珠近旁。

她只听到,面对如此修罗地狱般的场景,明国妇人从容地问自己的军官:“再打一轮散弹就差不多了吧?哨探说有几个牛录?”

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还要添些红茶么?”

然后,那同样声音冰冷的将军回答道:“四个牛录,一千来人。放心,吃得下。阿珠,你看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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