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侨咬牙切齿威胁受刑中的古清泉时,郑海珠的目光,始终落在这间密室的一角。

和当年在澎湖屿遭遇李国助引来的西班牙人、经历恶战时相比,以及和抚顺城外看到满地鞑子的人头时相比,如今的她,对于血肉模糊的场景,已经能抑制住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

但她还是不忍看。

棋子,都是棋子罢了。一颗机敏而怀有信念、在棋盘上勤勉移动的棋子,被立场不同的另一方进行肉体上的折磨,并非什么令郑海珠觉得有爽点的事。

不过很快,这颗棋子的信念,似在另一种酷刑中崩塌了。

行刑的锦衣卫,又拎过来一桶不见氤氲热气的凉水,拿一大块棉布浸得透湿,用力捂在古清泉的面上。他的搭档,则手持木瓢,一勺勺地往棉布上浇水。

起先,古清泉徒劳的挣扎还略有幅度,但很快变得缓慢。

继而,众人闻到一股浓重的青草气。

受刑者遗精了。

刘侨显然也并不像嗜血的鲨鱼般,乐见此景。

他只是撇过头,对郑海珠沉声解释:“这是我们诏狱常用的水刑,人被堵了口鼻,越发要惊骇地吸气,吸进的这些水,又不似落河溺毙者那样多,能很快呛死了他。如此点滴灌进肺里更难受,神思会在生死之间失控,下头自也会……夫人以后,自家队伍要审奸细,也可用此法。”

郑海珠不置可否地嗯一声,看着两个锦衣卫停止行刑,掀开古清泉脸上湿淋淋的棉布。

已无人色的囚徒,鼻翼和口角都挂着混着血色的粉红鼻涕或者涎沫,但口鼻出乎本能地大力翕张着,渴求令他重获生机的空气。

刘侨重又凑在古清泉的脑袋一侧,一字一顿道:“不想再来一遍,比进阎王殿还难受,比畜生还不堪,就照实了说。你姓什么?家中到底做什么的?说得让我和郑夫人信了,那两桶水,才和你没关系。”

古清泉嘴巴恢复成说话的模样,吐了几个音节。

郑海珠也俯身去听。

“叶什么?什么御史?”刘侨追问道。

“叶清,建文监察御史叶希贤后人。”

“怪不得假姓古……叶字翻身。扶他起来,喂点阿芙蓉。”刘侨盯着囚徒叶清,吩咐属下道。

片刻后,叶清靠在椅子上,历劫的面孔稍微显得不那么扭曲了,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古怪而虚弱的笑容。

郑海珠走到他跟前,拖过另一把椅子坐下,平视着叶清。

“叶公子,马宣抚的牢房,你们动它做甚?你是五年前进北镇抚司的,马宣抚遇害是七八年前。当时你们在诏狱杀马宣抚的人,是谁?”

“是灶房给犯人送饭的老杨。”

“为何加害马宣抚?”

叶清于落寞中带着一丝讥诮道:“大家都知道马宣抚是为了蜀地的百姓,才被姓邱的阉货陷害的。但东厂的人折磨他,同为武人的锦衣卫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圣主钦佩马宣抚大义,让老杨劝他,若肯投明主,就助他逃出诏狱,重回川蜀……”

“钦佩个屁,”郑海珠打断他,“结果那天朝廷的赦令一来,你们就把马宣抚灭口了。你们的圣主,好仁义呐。你姓古是假的,他姓徐也是假的吧?”

叶清听到“徐”字,刚刚燃起的几分慷慨之意,又矮了下去,他只低幽地应了一声。

“谋反的兵力在哪里?”郑海珠突然换了问题。

叶清迅速地摇头,同时望向方才自己躺过的板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不是巡捕营?还是金吾羽林禁军?还是京畿的队伍?还是哪支边军会来?”郑海珠连珠炮一样地追问。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只管着北镇抚这一块,还有盯着你。姑娘,不,夫人,你们杀了我,不要用水刑,不要用水刑!”

“再用刑吧……”郑海珠对刘侨道。

刘侨做个手势,两个手下立刻过来。

叶清抖得筛子一般,求饶道:“等等,等等。我真的不晓得有哪些兵,但,但我再说一个人,鸿胪寺的李寺丞……”

“李可灼?”

“对,李可灼。按照圣主的安排,他假意投靠郑贵妃,等着皇帝纵欲体虚之际,进献红,红丸,旦夕之间即可害死皇帝。”

“胡说!”郑海珠喝道,“红铅丸不过是女子的经血和朱砂同炼之物,嘉靖爷就吃过,怎么会旦夕毙命?”

叶清气促道:“不,会有两个红丸。第一个是夫人说的那种,吃了以后,皇帝会觉得身子和精神气儿都陡然变好,然后就给他吃第二颗,那第二颗里,会有阿漂母膏,再掺上海外来的猛药,皇帝已近不惑,定然受不住。”

“还是不对,”郑海珠盯着他,“就算你们谋害了天子,皇长子已过冲龄,可以灵前即位,你们就算能进紫禁城杀了皇长子和皇五子,还是得位不正,你们以为是董卓曹操那时候么?”

“圣主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皇帝驾崩之际,宫里就会有我们的人先撺掇郑贵妃和那个西李,捂着皇子,然后杀了皇子。郑贵妃想自己儿子做皇帝的心,天下谁不知道,她如何逃得了干系。”

“然后你们就出兵,出传国玉玺,和那位也姓朱的建文帝后人一起亮相京城?”

“是。”

郑海珠和刘侨对视一眼,刘侨从锦衣卫手里拿过重又浸湿的棉布,森然问道:“宫里的人是谁?”

叶清眼里聚集的骇意几乎喷薄而出,他左右摇头,一个青壮男子的嗓音竟变得尖利似鬼泣:“我不知,不知,圣主怎会什么都说与我听。娘,娘,救命!”

刘侨伸出手,用棉布堵了叶清的嘴,将他又扔回椅子里,回身与郑海珠走出屋子,低声道:“他应确实不晓得,否则,说一个李可灼就行,何必多咬一个宫里的人?”

郑海珠点头,看了看仲秋夜空偏低的北斗星。早在跟着颜思齐夜行海上时,她就学会了如何通过斗柄判断时辰。

“刘都督,未过寅时,你赶紧带上这个叶清的供词,与骆帅往宫里去,天明就能禀过天子。”

“夫人你不一起去?”

郑海珠果决道:“我不去宫里,目下还在宵禁中,劳烦都督点两个兄弟,带我过坊,去棋盘街马将军府上。”

刘侨微有诧异。

此事能在第一时间面圣,是头功呐,这妇人不要?

去马祥麟府上作甚?马将军不是在山海关么,这么着急地告诉祥麟媳妇,她公公当年是被谁害死的?

但刘侨按下嘀咕,叫过院里的两个锦衣卫:“照着郑夫人的吩咐,护送着。”

……

马蹄声急,在静夜的都城中,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偶有酣眠之人,被惊醒,迷糊里听那街上传来的啼声,不过是三两匹马儿的足音,转瞬就远了、听不见了,晓得多半是锦衣卫或者巡捕营办差,并非值得好奇琢磨的事,便翻个身,又沉入梦乡。

秋夜的寒气扑面而来,饶是郑海珠已经学会了骑马,不再仰头迎风、姿态僵硬,仍觉凉意好像沁入脑中。

她盯着前头领路的锦衣卫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坐着马祥麟的爱驹,从金山卫赶回松江时的情境中。

须臾功夫,脑海里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个月前在棋盘街口,开赴山海的关马祥麟,对她说:“若我有什么不测,有劳你带凤仪母子往南边去。”

郑海珠终于明白,此刻的凉意,非因朔风,而因自己今晨听到骆思恭那句“京畿有守军可以赶来,譬如山海关的杜松和马祥麟”后,引发的猜测。

方才审过叶清后,她那种惊心的预感,更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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