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虽不知弟弟的定计与执行,但今日六妹妹朱徽妍乔装打扮来听课,他却是同意的。
只因觉得郑海珠乃女师傅,也不像丁点风险都不愿担的腐儒,故而便顺从了弟弟妹妹的要求。
果然,郑师傅现下伴着朱由检走到池子边时,面色看上去温静如常。
她浅笑着与朱由校道:“六公主很懂事,我倒真想多收一个这样的好学生。”
朱由校道声“那是自然”,便将注意力又放回木制战船上。
朱由检也将尖底的那只船模,摆到池中。
王承恩去替换了朱由校那满头大汗的小伴读,将从内廷搬来的七轮木扇摇得越发卖力起来。
两艘张有绢帛小帆的木船,很快冲了出去。
朱由检那艘尖底的行径得更快些,却在须臾之后,船身一斜,醉鬼似地,歪倒在水面上。
“两位皇子请看,”卢象升解说道,“朝鲜国的这种龟船,只能在近海作战,因为,因为是像方才皇长子所言,底部如母螃蟹的团脐般。若在外洋,风浪都大,就要换成尖底才行。好比我们大明的沙船和福船的区别。但龟船外壳与福船大相径庭,换成尖底,就会如这艘一样,翻了。”
这其实是船只航行的常识。
但久居深宫的朱家兄弟,连几十里外的通县都没去过,连运河上的漕船都没见过,此刻听卢象升讲解海船,自然犹如见到了全新的世界般,觉得甚为新奇有趣。
郑海珠从旁观察朱由检,见他背袖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船模和波动的水面,似乎并未再分心去想六公主那边是否已藏好,也未惴惴于“请鳖入瓮”的鳖,是否已从乾清宫爬过来。
这娃娃,不论成年后做皇帝是否过于多疑、滥杀贤臣良将,至少现下,很有些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潜质。
郑海珠上前,接了卢象升的话茬道:“其实在南边,宁绍至闽粤一带的守将,很有些写过图文并茂的册子,就是讲的海战。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做师傅的,不仅要带学生读书,还要带学生实测。你二人可还记得,前次授课,我给你们提过,寰宇之内,最早开始航海的夷人,是弗朗基人,因为他们的禽肉畜肉膻气太重,没有东方诸岛的香料调味,难以下咽。”
朱家兄弟点头。
“那我今日再说得细些。两百年前,弗朗基国有位皇子,名唤亨利,他亲自出宫,开办了一所航海大学堂,学子们除了学习画图、手工、几何数学外,还要跟着船长们出海,无论航行还是泊船时,都要周致地记录日影星云、海潮起伏、风向变数、海鱼海鸟等情形……”
郑海珠一面讲,一面示意卢象升把两只船模捞起来,自己则带着朱家两兄弟,往文华殿内走。
进殿后来到书案前,郑海珠提起毛趣÷阁,定好东西南北,在白纸上画了欧亚大陆、非洲大陆、美洲大陆,与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的大致方位。
她以图为例,化繁为简,给两位皇子厘清了航海时代开始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包括如今也已蠢蠢欲动、试图后来居上的英国人,如何靠着先进的航海技术和火器装备,占领寰宇世界、瓜分各处利益。
朱由校吃惊道:“郑师傅,原来嘉靖爷的时候,弗朗基人就在我大明扎营了?”
“没错,海客也好,海商也罢,海盗也好,海军也罢,两位殿下,海路是禁不住、堵不了的。所以隆庆爷英明啊,下旨月港开关。否则,附近的宁波双屿港,更会成为海盗猖獗之地。”
郑海珠说到这里,又从大明东边海岸线的浙江宁波处,拉了一条弧线,向北而去,停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毛毛虫。
“这个毛毛虫样的国土,是倭国,奏章或者塘报中,称作东瀛、日本。我们试制的龟船,就是日本那些好战的蛮将们,欺负朝鲜国时,朝鲜名将李舜臣用来与日军进行海战的。我大明历来是朝鲜的宗主国,日本则是孤悬海外的弹丸小邦,你二人想想,为何三四十年前,日本忽然从只敢在沿海打家劫舍的倭寇,变成了大举挥师、攻城略地的犯阙之军?”
郑海珠循循善诱,朱由检眼眸一亮:“因为弗朗基人卖火器给倭人了?”
见师傅露出赞许之色,心思明敏的朱由检却很快追了一句:“皇兄做木艺时,常教导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小马屁拍得,朱由校如被撸了顺毛的猫儿,心里十分熨帖。
他遂也露出“这题我会”的神色,向郑海珠道:“按照师傅所言,弗朗基人有两种,我大明许可葡萄牙弗朗基在广府濠境通商,那个西班牙弗朗基争不过,又进不了漳泉一带的海关,便蛰伏于月港贩私,与北边的倭国自然有了货品往来。想必为了航路通畅,莫说卖,就是白送些火铳小炮,也使得。倭人也不是傻的,仿着越早越多,杀伐的底气想必就足了。”
郑海珠点点头,趣÷阁尖移至辽东方向:“不过,我大明当年,怎会坐视不管,李如松、麻贵、吴惟忠等勇将,自辽东出发,率军援朝,那叫作丰臣秀吉的倭将,终于后悔与我大明为敌,喟叹自己难道要令十万倭兵枉为海外鬼了么!”
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抗日援朝战役,明军和朝鲜军方面的实际战况,当然也不尽然都是所向披靡、打得日军哭爹喊娘的。
但在为天家少年启蒙的阶段,郑海珠只会捡具有正面引导效果的来说,务求在两个男孩心里播下莫要轻慢武人将帅的种子。
“郑师傅,你怎么手抖了?”朱由检忽然问。
“哦,”郑海珠放下毛趣÷阁,手指交错活动了一下手腕,倒也坦然道,“师傅我,说到辽东,便想起了三年前的抚顺之战,说到戚家军的吴惟忠,便想到他的孙子,我曾经的好帮手,在辽东与我一起骗过鞑子的吴公子,可惜如今天人永隔了。”
朱由校肃然道:“那位吴公子,缘何过身?”
“是我疏忽托大,让鞑子进了我庄子,吴公子要保护庄民,撞钟示警,被鞑子射杀了。”
“狗鞑子!”朱由检忿忿道。
他这年纪的男孩,尚未开始变声,童音仍清亮悦耳,喉间涌出的怒意,却真实而强烈。
郑海珠望向他:“对,也不对,鞑子不是狗,而是猪狗不如。我去鞑子老巢刺探时,就已见识过他们是怎么对我们关外的汉人的。后来我自己收了从关外拼死逃回的辽民,许多惨事更是不忍卒听。所以,这些猪狗不如的鞑子,不能像倭国攻略朝鲜一样,攻进我们大明来。所以,万岁爷多么贤明,一登基就下诏,以内帑作饷,发往辽东,犒赏边军!”
“郑师傅说得好!”
忽然之间,正殿的格子屏风后,传来一声采。
师生几人讶然回身望去,竟是龙袍翩翩的朱常洛,踱步而出。
从皇子到臣子,刹那间皆下意识地俯身行礼,口呼万岁爷。
但几息间,他们就都辨清了,天子龙袍后头,还有好几幅裙子,好几双鞋子。
“李娘娘……”
“客嬷嬷……”
“王公公……”
朱由校和朱由检,一叠声惶惶然地喊着,他们身边的郑海珠,却比此前作准备时愈发兴奋。
朱常洛也来了?
定是客印月去乾清宫告刁状时,西李硬把皇帝也拖上了。
郑海珠心道,那可太好了,左右是撕破脸闹,害怕闹大了不成?
天子在,更好,免得听人通传,讯息给打了折。
“郑氏,向李娘娘行礼!”
王安呵斥道。
这几日朱常洛龙体欠佳,王安将司礼监的活计派给曹化淳等几个亲信盯着,自己守着朱常洛寸步不离。
故而今日晌午,客印月从慈庆宫赶到乾清宫报信,说六公主被郑氏诓到文华殿时,王安也在。
蒙在鼓里的王安自然心惊肉跳。
这个郑氏怎地,总在用着趁手的同时,出些幺蛾子。
此刻,王安透着紧张的严厉不是装的,而被阖宫上下称作“西李娘娘”,以示与朱由检养母、仁善的东李选侍相区别的西李选侍,满身满脸弥漫的咻咻戾气,更是毫不掩饰。
她盯着一丈之外、立在桌案后向自己行礼的郑海珠。
果如客嬷嬷所言,年纪不轻了,但姿色还剩一两分。
这个郑氏,她早已从皇庄管事口中听过名字,最近更是没少听客印月编排。
怎地凭空掉下来这么个贱人!
在通县码头的平头百姓面前大放厥词、搞得她李家捞不到地,也就算了,反正外头骂郑贵妃骂得难以入耳的,可比骂她西李娘娘的,更多。
但她蹭着蹭着,就蹭进宫里来了,算怎么回事?
客嬷嬷说,她头一次来文华殿进讲,就算计着去三大殿迎驾,只是被六科廊的言官发现后,硬是赖掉了。
怎滴?贱心不死,准备讨六公主的好儿,想做六公主的养母,养着养着,就从文华殿爬进乾清宫?
自己的天子丈夫,方才居然还称赞这姓郑的妇人说得好?
她说什么来着,值得万岁爷都合掌?
李选侍正要发难,朱常洛却在一声“免礼”后,对着两个儿子道:“你们郑师傅,说的内帑一事,是朕所颁诏书,但实则,乃遵循先帝遗诏。先帝在遗诏中说,东师缺饷,宜多发内帑以助军需,阵亡将士,速加恤录,朕怎敢不遵,怎可不遵?先帝遗诏,乃朕的孙师傅执趣÷阁所拟,现在,你们的郑师傅又以史为鉴,说与你们详知。朕的翰林院、文华殿,果然有正气萦梁哪!”
天子说得动容,李选侍急得赶紧动嘴:“万岁爷,六公主呢?”
朱常洛一愣,回过神来,目光扫视文华殿,特地盯着两个儿子的伴读小太监看了片刻,才看回郑海珠:“郑师傅,你可是允了六公主也跑来文华殿了?”
郑海珠瞥一眼霎那变了脸色的朱由校,上前几步,回禀道:“万岁爷,微臣不很明白出了何事,今日臣进文华殿,只见到皇长子和皇五子。”
“不可能!”李选侍打断她。
在天子丈夫前,都跋扈惯了的李选侍,懒得顾及皇家风仪,提着臃肿的十六幅裙,疾步迈到文华殿一侧的博古架后头,去看是否藏着人。
“李娘娘,李娘娘息怒,奴婢来。”
客印月柔腻甚于婉转的嗓音响起。
她实则进到正殿后,眼睛就在四处睃,越睃,越觉得不大对劲。
朱徽妍和小宫女都不在。
不对呀,自己在慈庆宫的亲信,明明说这俩小丫头跟着朱由检和王承恩屁股后面,溜出来的。
上茅房去了?还是在殿外头玩耍?
客印月正惴惴地向正殿外头的树下池畔张望,一身青蓝色五品官袍的孙承宗,自南边的内阁与制诰房方向,匆匆赶来。
一炷香前,天子等人穿过文昭阁,突然出现在文华殿的小东门时,就有机灵的书吏,往南边值房去寻孙承宗。
万岁爷不让唱报,王公公面色铁青,而那位比天子还像祖宗的李娘娘,恨悠悠扔下一句“你们文华殿干的好事,让公主见外臣”,如此阵仗,书吏哪敢托大,兔子似地就去禀报孙承宗。
孙承宗跑得一头汗,自不远处往殿里一瞧,果然该在的在,不该在的也在。
他不敢近距离直面后宫嫔妃,在台阶处收步,大声道:“臣孙承宗扣见陛下。”
“孙师傅进来说吧。”朱常洛的口吻倒是平和温善。
孙承宗依言迈进殿中,李选侍站在博古架边,炮仗般开腔:“孙翰林,你们和礼部是如何做臣子的?请的什么皇子师傅,嗯?郑氏带着这个卢,卢什么举人,才来进讲了一两次,就将六公主诓了出来相见。怎地?进士中不了,想做驸马?”
李选侍说最后一句时,刀子似的两道目光,从孙承宗那里转到了退在殿角的卢象升面上。
孙承宗听得一脑门黑线,却也同时心生疑云。
郑氏怎么可能蠢到动这样的脑筋,莫不是又像上次三大殿前那样,被人构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