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课,郑海珠就确信,朱由校根本不是后世所说的“文盲”。
《几何原本》第一卷虽然简单,以界定概念为主,徐光启翻译得也精准又直白,但一个文盲,绝不会如朱由校这般,能够阅读并理解“点者无分,无长短广狭厚薄;线有长无广,试如一平面光照之,有光无光之间不容一物则为线”之类的语句。
其实关于朱由校是文盲的说法,郑海珠在前世的现代就不信。
不出阁进学,不等于内廷没有人给皇子们进行识文断字的启蒙教育。
万历的母亲、朱由校的太祖母,李太后,直到万历四十二年才薨逝。朱常洛乃李太后的宫人所生,李太后一直维护朱常洛一家,怎么可能任由皇孙成为文盲。
明廷有内书房制度,深宫中那么多文化水平出色的太监,都可以为皇子们进行基本的启蒙。
“皇长子原来识字不少。”郑海珠等卢象升为两个少年讲完几小节,忽然开口道。
朱由校一愣,旋即微愠:“郑师傅此话何意?我十岁的时候就读完千字文了。”
郑海珠道:“殿下莫恼,只因这几年,殿下一直未出阁进学,外头便蜚语漫漫,说你不识字。下官自是不信,今日只是感慨,连天潢贵胄都能被积毁销骨,那些能臣、忠臣,遇到政敌联合攻讦,更是无处诉冤了。”
朱由校“哦”一声,眉头松开了些。
他毕竟算是个大小伙子了,头脑哪里就真的全然一团矇昧,不由叹道:“我早就与五弟说过,木头比人好多了,木头就算烂了心,也不会害人啊,人的心烂了,就太可怕了。”
郑海珠心道,金句啊这是,谁说朱由校颟顸蠢笨了?
却听一旁的朱由检接茬道:“木头烂了心,也会害人,房子会塌。”
郑海珠冲他一笑:“对,物料若看管不当,修缮不周,乃至一开始就是偷工减料的,亦害人不浅,甚而误国误民。譬如营造火器的铜铁料,譬如作为引子的火药,锻打的工序、配伍的比例,都极是讲究,若惫懒待之,或者层层盘剥导致采料劣质,到了战场上,须臾间就会显原形,戕害的是我大明浴血杀敌的健儿。”
她言罢,把话语权让给卢象升:“让卢举人给你们讲讲各种火器的制式吧,都是在北地和南海,轰鞑子和红毛特别带劲的玩意儿。”
由校、由检两兄弟,再是长在深宫妇人们之手,男孩子的天性又岂会丧失殆尽,一听要讲打仗杀敌之事,登时劲头更足了。
卢象升四年前就在郑海珠的松江学校里任教,今日干回老本行,得心应手,不但画图为俩兄弟讲解,还依着此前张名世的启发,拿出这几日找京中巧匠做好的迷你巢车,以及一种叫作“悬帘”的东西。
“殿下们请看,巢车是攻城用的,战兵们坐轮轴木箱升上车顶,以火铳压制城上的守军。而这悬帘则是守城用的,乃是将两端凸字型的木作,架于城垛之间,将毡毯或者棉花被子蒙在木杠上,浇透水,可以抵御火油箭和铳弹。”
老师讲得生动细致,学生们听得全神贯注。
郑海珠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朱由校和朱由检,并各自的伴读太监,都撅着屁股,上半身几乎要趴在书桌上,彼此凑着脑袋看卢象升演示。
这就是她要的授课效果。
她满意地抿了抿嘴,回身去饮侍者斟好的茶,却蓦地见到殿门口,粉色身影一闪。
郑海珠踱步到门口,客氏带着柔腻讨好地笑容凑上来,朝墙角案几上的一个乌木食屉努努嘴:“郑师傅,里头就是点心,奴婢进来伺候哥儿吃吧?郑师傅也吃几块,御膳房的糕团,你们寻常人在外头可吃不到,特别是奶皮酥,是用……”
“你进来吧。”郑海珠打断她,面无波澜地说道。
客印月低低地“哎”一声,款款进殿,开始捯饬食盒。
郑海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葱葱玉指上下翻飞,端着盘子走向书桌时,那对杏眼里的目光,已切换成媚波流转的模样。
“哥儿,吃奶皮子了。”
客印月婉婉地开口。
正全神贯注讲授机宜的卢象升,猛回头,被这桃花妖似的妇人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大约是皇子们的乳母嬷嬷,忙垂眸往旁边退了退。
客印月心道,好俊的公子,也没着官服,年轻轻地跟着那姓郑的婆娘,莫不是她养着的小白脸。
但她很快止住了龌龊的联想,向朱由校柔声道:“淋了桂花蜜的,哥儿快吃。”
朱由校正将巢车里的一处升降机关琢磨着,骤然被客氏打断,面上掠过一丝不耐烦。
“不吃,忙着呢,又不饿,吃什么奶皮子。”
客印月一噎,旋即仍是仿如嗓子眼里塞着棉花团子般,软洋洋道:“吃几口再讲学,耽误不了时辰,来,这位小先生,你也吃。”
“客嬷嬷!”朱由检见客印月那副轻挑目光扫回卢象升脸上,顿觉丢了自己朱家的人,一股少年意气腾腾而起,立时喝止道,“这是文华殿,先生讲课呢,你出去。”
客印月端着糕点盘子的手缩了回来,她看向郑海珠:“郑师傅允我进来的。”
郑海珠走过来,缓声和气地与她说道:“我是讲官,可以允你进来,但这文华殿也是天子庭院,五皇子让你出去,你就出去罢。”
“唉,嬷嬷你先莫来搅扰,在殿外等着罢。”朱由校一锤定音道。
他如今看出弟弟不喜欢客氏,怕弟弟再说出更刺耳的话来,若教殿外什么人听到,将风波宣于王安,干脆自己先狠狠心轰嬷嬷走。
客印月只觉面颊烧热起来,心中恼火,却终究只扁了扁嘴,转身与郑海珠目光一触,即刻挪开,泱泱地退到殿外,自去偏殿廊下生闷气。
“嬷嬷脾气挺大的,”郑海珠笑着摇摇头,对卢象升道,“继续讲吧。”
这日的进讲,于午时初刻结束时,朱家俩兄弟还意犹未尽。
宫里给讲官准备了午膳,郑、卢二人随侍者去用饭时,朱由校还带着弟弟跟出来,指着文华殿东面的小河,兴致勃勃地建议道:“郑师傅,卢先生,过几日再进讲时,你们可以用彼处模拟水战吧?”
郑海珠看一眼卢象升,笑道:“殿下高见,卢先生当年在我们学堂时,就是在花园的池塘里,给学子们讲龟船的。”
朱由检也仰起脸,眼里好像落了星星一样亮:“龟船是什么?”
卢象升道:“是一种很有意思,也很厉害的战船,当年朝鲜的水师,用这个船打败过倭人。那船外观形似乌龟,内里却是包含许多门道。”
郑海珠适时补充道:“殿下颇爱木艺,下一次授课,我二人带些新料子来,与两位殿下一道,做搜龟船出来。”
“好!那,那下次,是哪一日?”朱由校此际的神情,简直如在线等更的读者般渴盼。
郑海珠莞尔:“师傅我去向孙翰林问问,殿下莫急,若晚几天,未必不好,多些时辰,我与卢先生带来的机关,能琢磨得更好些。”
她顿一顿,又带了诚然的惇惇之意叮嘱两个少年:“孙师傅和其他师傅的课,不论四书释义还是农桑之道,亦都是天底下顶好的学问,你们务必花足心思去学。再说了,你们若有所偏废,我和卢先生,恐怕也无法再来了。”
她最后那句话,音量放低了去。
朱由校和朱由检会意,眼前的两位老师,并非什么名臣或者翰林院修撰,若被人指摘误导皇子醉心奇技淫巧,讲官的身份须臾就没了。
这种领悟,令两个少年郎,蓦地生发出更为亲近的感觉,仿佛他们与郑师傅和卢先生,就是那巢车上发射的铳兵和巢车下攻城的步兵一样,都是一个阵营的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