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在这个万历四十八年的七月,不是只惦记着拉鲁府朱以派参与自己珠宝海贸的事。

她当然留心着京师的动静。

蝴蝶翅膀改变的抚顺战役结果,直接导致了萨尔浒战役没有发生,但历史车轮这微微一偏,看起来并未能让万历皇帝朱翊钧多活几年。

这位大明王朝最为后世诟病的天子,很快就要龙驭宾天了。

郑海珠从松江出发来兖州前,去与黄尊素夫妇辞行时,黄尊素隐约流露出忧心忡忡、又跃跃欲试的姿态,显然说明,留在京师官场的东林派,已将朝中敏感的讯息,传回江南。

五年来,已成黄家挚友的郑海珠,对东林派的活动,也大致清楚。高攀龙、邹元标、赵南星这些领军人物,在野讲学的同时,与京师的东林门徒始终保持通气。

旁观者清,何况来自后世的旁观者。

郑海珠确信,这些东林人,面上表现得不屑与齐、楚、浙党争权夺利,其实一心惦记着辅左新君、进新班子这档子事儿。

运河兖州码头边,郑海珠迎到了董其昌,以及陪伴他前往京师的嫡长孙,十六岁的董庭。

董其昌在士林中的形象,始终是个书画收藏与鉴赏家。

他与热爱西学的徐光启一样,不掺和各党派争斗,只因身在吴地,多少倾向于东林派一些。

他又做过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当年颇得朱常洛喜欢,故而自诩清流、力挺太子的东林派,也与他为善。

太子眼看就要继承大统的节骨眼儿上,董其昌以应邀鉴赏书画、拜访同年为名进京,士林中人都揣摩得出,此公多半要凭太子昔日老师的背景,起复了。

至少在礼部能有个好位子。

董氏祖孙一到驿馆安顿下来,董其昌就命董庭去请郑海珠来叙话。

信里头不能讲的,当面可以交代原委了。

“郑夫人,浙党要作最后一搏,往松江开关之事上泼污水,由头与女真人偷盗火器有关。浙党的意思是,松江离辽东不远,当年官运钱粮军饷去辽东,山东和南直隶是唯二的两个码头,如今登州仍是军港,松江却和福建漳州一样成了海贸港口,女真人扮作海商进到南直隶,防不胜防,你们这回着了女真人的道,就是明证。”

郑海珠心道,自己曾经和黄尊素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党争真是不可理喻。

“董公,闹鞑子与开关有什么关系?隆庆爷前头,海禁是铁律,倭寇还不是闹得凶?鞑子越来越有本事了,哪里堵得住,强军守土、经略辽东,才是要务。”

董其昌啜一口茶,不置可否地“唔”一声。

郑海珠的辩白,与黄尊素听说弹劾时的质问,如出一辙。

道理是这么回事,但与反对派讲道理,就是浪费时间。

这般认知,董其昌多年前位列进士二甲第一名、进入翰林院后,不久就明白了。

如今已过花甲的董其昌,更懒得多费血气去辩个是非曲直。

有这功夫,不如多买几张画,或者像徐光启那样,多翻译几本泰西人的书、多种几亩番薯地。

只因当年郑海珠在避免董宅被烧之事上出过力,这妇人又在松江和崇明势力见长,董其昌才抱着半是还情、半是经营的目的,停留兖州、与其商议奔走自救之法。

董其昌于是换了不那么拘礼的语气,澹澹笑道:“郑姑娘,我这个松江老叟,自是见识了开关利大于弊,你不必对我康慨陈词。对浙党说这些,更没用。我在信中请你随我进京,是要去见该见的人。”

郑海珠洗耳恭听,得知董其昌首先要带她见的,乃是紫禁城里的大珰——王安。

太监王安,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读,作为太子师傅的董其昌,与王安相熟也是自然。

按照董其昌的分析,现今内廷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们,大致有:卢受、崔文升、王安、邹义、李实、田诏。

这些内臣,分别是谁的人,外朝的文臣武将,心里门清。

卢受是万历帝心腹,现下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

崔文升是郑贵妃的人。

田诏是太子嫔妃梯队中“李选侍”的人。

而真正属于太子朱常洛嫡系的,只有王安、邹义、李实三人。

其中,王安资格最老,文化水平也最高,又在当年闹得满朝风雨的“梃击桉”中,作为太子朱常洛的智囊团首席,出面转圜过郑贵妃与太子的关系,暂时稳住郑贵妃,保证了朱常洛不会因此进一步遭到父亲万历帝的嫌恶。

“郑姑娘,”董其昌愈发压低了声音,但很有把握道,“老夫想来,新君登基后,卢受会在司礼监掌印的任上,留用一阵,做做样子。崔文升必会升任司礼监秉趣÷阁,为了安抚郑贵妃,和她背后的浙党。田诏也会升秉趣÷阁,毕竟李选侍如今最得太子宠爱。余下三个秉趣÷阁的位子,就是王、邹、李三位都做过太子伴读的公公的。”

历代政治斗争,人事安排乃第一要义。

郑海珠在董其昌一番信息轰炸中,理出头绪,接茬道:“所以,王公公会先做一阵秉趣÷阁,看似与崔公公、田公公平起平坐,新君甚至可以在分管四司八局十二监时,把肥田划给同为自己嫡系的邹公公和李公公。但真正留给王公公的位子,是司礼监掌印。卢公公若识时务,就该主动请辞,由王公公接任。”

董其昌含笑点头,心道这妇人还行,不是只有血勇,脑子也挺清楚。

精明的松江人继续将话说透:“郑姑娘,王公公很快就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前程,他还是织造局刘时敏的伯乐,你又与刘公公交情匪浅。所以,老夫先引你去见王公公。在立储之事上,王公公与东林人并肩而立,但他肯定有他的算盘。届时若真要丢卒保车、卖朝中别的派系一个面子,也别把你和黄老爷当弃子,另外寻卒子去。”

董其昌言罢,瞥了一眼静立身侧的董庭。

儿子辈虽不算放浪形骸的纨绔,却多木讷无能,更有次子董祖常那般惧内的,由着妻子尹氏四处张扬、叫松江士庶笑话。

唯有这个嫡长孙董庭,小小年纪就谨言慎行、性子沉稳,看着能出息,是以董其昌此番进京等着起复为官,将董庭也带上了。

董庭很快呼应了祖父的目光,少年人明白,祖父的意思是,听听学学,记下来,八股文章不过是块敲门砖,真的进了官场,我与郑夫人说的这些,才用得着。

董庭于是躬身斟一盏茶,送到郑海珠面前。

郑海珠冲少年还礼,仍作了虔敬之色向董其昌问道:“承蒙董公如此照拂引路,那么,第二位要见的是谁?”

“自然是兵科给事中,杨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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