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齐与郑氏姑侄结束环岛考察,回到台南大员港的颜家军地盘时,已是腊月末。

她如愿以偿地发现,顾氏夫妇的台湾亲子之旅暨自我充电之旅非常成功。

二人带着娃和保姆,住在颜思齐位于妈祖庙不远处的瓦房大宅里,清晨在露台畅享一百八十度无遮挡海景,上午巡视松江技师们向传授织布技艺,午后跟着文阿鲲参观宝岛特色的红茶揉捻工坊、鹿皮加工场,傍晚于南中国海的和煦晚风中,一边吃着生勐海鲜大餐、喝着纯天然无添加椰子汁,一边看保姆带着娃在沙滩上赤脚奔跑玩耍。

海岛大开大合的炽热风情,是婉约精致的江南给不了的,令顾寿潜和韩希孟感到新鲜的愉悦。

若说有什么略带不协音的小插曲,便是在颜思齐和郑海珠回来后,两对夫妇与郑氏姑侄坐在一起谈生意时,顾寿潜没有表现得太有参与感,只温言与韩希孟道:“你看着办就好。”

韩希孟遂私下与郑海珠滴咕,丈夫有些心不在焉,是否终究还是瞧不上经商的路。

郑海珠记得,历史上的顾府,很快就在晚明风云中家道败落,最终也是靠继承了韩媛绣手艺的曾孙女出面,设帐收徒、支撑生计。世家男子,未必代代能力爆表,更何况,女子自己能闯天地,何必再去强求男子齐头并进。

郑海珠于是开解韩希孟:“孔夫子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觉得要加一句,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你想,松江那些奶奶小姐们甘之如饴的悠闲日子,你不也嗤之以鼻么?所以,咱们心潮澎湃的念想,少爷若意兴阑珊,再平常不过,小姐万不可心生芥蒂。况且,我看少爷这一回来,画了许多楼观沧海日、门对大帆船的图景,交给文家弟弟刻在红茶的锡罐上,还问了颜大哥许多船上火炮的机宜,足以见得,少爷气度远阔、心性开明,绝没有看不起生意人,更没有看不起武人。”

韩希孟没有反驳。

妻子再是对丈夫有微辞,也不会反驳第三方对丈夫的夸赞。

而郑海珠更明白一个道理,姐妹也好,挚友也罢,或者延伸到一切熟人的领域,女人抱怨丈夫时,聆听者永远不要去火上浇油。

见韩希孟似将自己的话细细品嚼,郑海珠继续道:“小姐与我们一道经商,乘着松江明岁开关的东风,好好筹划一番南直隶到台湾的海贩往来,让韩家与顾家的买卖都往海上做大,当然是小姐你的魄力。但少爷若只钟情丹青书法,或者火器技法,尽可深耕此道。将来你们的晚辈,经商,从文,像董公那样鉴赏书画,像孙元化孙老爷那样钻西技,都会走出一番朗阔天地。”

韩希孟释然不少,便又往生意上去思量,对郑海珠道:“松江布,魏塘纱,苏州绣,湖州丝,杭州锦缎,这些东西,江南太多了,颜大哥因了你的情面,让濠明商社只问我二叔收棉布,是对我们韩家的大帮衬。那我们也不能不懂道理,阿珠你看看,我们夫妇是投钱进濠明商社,还是直接问颜大哥买台湾的土产、回松江出手?”B

郑海珠早就对这个答桉有准备。

韩希孟对她有恩,她也正在报恩,但目前,她还不想引入顾氏夫妇做濠明商社的原始股东,濠明商社不要那么快稀释股权。

“小姐,分红的风险比转手贩卖的风险大,还是直接买货吧。颜大哥从日本接手的铜,在大明最好卖,但我的火器坊要定不少,不然造不了大炮,小姐就不要和我抢了。台湾本土的红茶,销路主要给荷兰人,将来或许还能走辽东卖给鞑子,江南那样喝惯了清茶的地方,暂时不好卖,也不必卖。松江秋冬冷煞,台湾的鹿皮应好出手。再有一样,小姐一定要买,就是蔗糖。”

韩希孟闻言,笑道:“蔗糖,也是我这两天看中的货。阿珠,你老乡可真厉害,占了台湾,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吧?居然已经种出了那么多甘蔗。”

郑海珠点头:“甘蔗这东西,只有热的地方能种得好,台湾很适合。我昨日还问过文阿鲲,她说今年的蔗糖,腊月里都做出来了,估摸着小一万斤。我过几日要带一些去厦门办个事,剩下的,你和颜大哥两口子商量吧,看看买多少。”

……

万历四十七年的大年初二,郑海珠和郑守宽,坐上载有两千斤蔗糖的帆船,由颜思齐委派的结拜兄弟杨天生护送,往厦门去拜访许心素。

杨天生也是福建人,早年跨海走私去平户,结识了颜思齐,交情渐深,听说颜思齐在台湾后,就带着自己的两艘海船、三十几个手下,前来投奔。

杨天生多多少少听说过关于郑海珠的传闻,初时未免也有些桃色揣测,及至这回见到本人,举手投足浑无卖弄之相,几乎让人意识不到这是个女子,又见文阿鲲比颜思齐还敬重她,对她与自己丈夫同船出海泰然处之,杨天生便也对郑海珠姑侄礼待有加。

此前颜思齐去福建总兵俞咨皋那里拜山头,就是杨天生陪同。台南到厦门的航程中,郑海珠一直向杨天生请教这片水域的海防近况,以及俞咨皋与许心素露面时的细节。

早在明初,朱元章就命大将军周德兴,在福建设置永宁卫,下辖厦门中左所和金门所。万历年间又于澎湖设置“游兵”。游兵虽不是驻扎岛上屯田的固定卫所兵,但至少说明,明廷对于闽台一带的海防,还是相当重视的。

船过澎湖屿,接近大小金门岛时,一艘福建水师的船靠过来,杨天生赶紧命水手赶紧升起“颜”字旗,生怕对方莽撞地开火,果然,旗子升起来后,那水师的船又缓缓掉头,往金门港行驶回去。

“杨大哥,俞总兵麾下还挺勤快的,大过年的,也不忘巡海。”

杨天生撇撇嘴:“还不是怕放过了走私的船,自己碗里的油水少了。不过,郑姑娘你看,金门所那边的炮舰,确实齐整。

郑海珠接过杨天生递过来的望远镜,边看边问:“金门所前头那一大片地方,是不是叫料罗湾?”

杨天生略显诧异:“姑娘来过金门?”

“没来过,听一官说起过。现下亲见,果然壮观,能泊不少战船,堪为厦门本岛的门户。”

杨天生点头:“不错,金门料罗湾、澎湖屿、台湾……这几处是老天给大明的好地方,倭寇和外夷要攻伐大明,就难了。”

郑海珠心道,那可未必,关键得看能否始终控扼住这些军事要冲。历史上明末的情形,荷兰人就对澎湖屿和台湾,从觊觎到占领,最终与代表明廷的郑芝龙水师,爆发了料罗湾海战。

如此又航行了一个时辰,靠岸厦门东南的一处私港前,杨天生命水手放下一只柴水小船,对郑海珠姑侄道:“我先上岸,到许家通报。这就是走个礼数,姑娘放心,有这两千斤蔗糖拜年,几千两银子呢,许心素不会怠慢姑娘的。”

郑海珠看着杨天生和两个亲随上了岸,与现身的守卒交谈几句,守卒果然给他引路,往港口后的一片屋宇走去。

郑海珠扭头对侄儿郑守宽道:“你去换身袍子,再把南京国子监买来的头巾戴上。”

不多时,杨天生回到岸边,亲随挥舞双臂,让大船靠岸。

郑海珠渐渐看清,杨天生身边站着的瘦高男子,也是一身文士打扮。

“在下许心素。郑姑娘一路辛苦了,许某有失迎迓,告罪,告罪。”

“许先生客气了,两岸本就是一家,年节里自应常走动。带了些微台湾土仪,请先生笑纳。”

一旁的杨天生,听郑海珠一口一个“先生”,暗自好笑。

这姓许的是个狗屁先生唷,在平户时,和老杨我一样,汉字和倭文,都识不得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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