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听到郑海珠的话,虚弱地转过来,对那弋阳腔班主道:“先生的戏班子,我前一阵看过,贵班一应举止,颇有章法。请问贵班在我松江府下榻何处?回头,我让家中婆子规整出犬子穿过的衣裤鞋袜,给这娃娃送去。”
这便是应允班主带走弃婴了。
那班主忙恭敬地向姚氏施礼:“回奶奶的话,小班在柳家巷的车马店暂且容身,在下先替这娃娃叩谢奶奶的再生之恩。可否请奶奶给她赐个名字。”
姚氏本是心细如发之人,觉察出郑海珠方才岔开戏班子受到斥责的话题,是为了不教自高身份的黄尊素难堪,那么,自己身为妻子更要懂得顾及丈夫此刻的颜面。
她于是侧身向黄尊素道:“老爷,你说呢?”
黄尊素见妻子无恙,已觉幸甚至哉,此刻瞧着那婴儿的面庞娇嫩如花,遂温言对班主道:“内子最爱修竹与海棠,这娃娃就叫筱棠吧。”
班主面色一松,也与黄尊素深深作揖道:“小民记下了。鄙姓方,但不会借收养之名强加方姓于这可怜孩子。老爷所赐的筱字甚好,既寓意挺拔青竹,又能做姓氏。她从此,便姓筱名棠。多谢老爷,多谢奶奶。”
黄尊素闻言,心道这位方班主的确颇有君子风骨,不由对自己前些时日的所为亦生出反省之意。
恰此时,庄知府也闻讯赶到粪水塘边,见此情形,当即褒扬黄夫人心地仁善、堪为一方表率,又将上午勘查江边、下午奋勇救人的郑海珠夸赞了一通。
再听闻那方班主的弋阳腔班子,唱的就是张岱所写的颂扬刘公公的戏本,稍一琢磨,就以收养弃婴的由头勉励几句,赏了五两银子。
……
三日后的未申之交,郑海珠在韩家织坊与老彭验完首批三百张丝绵混织的面巾,便雇了驴车,往守宽书院来。
自从刘公公给了订单后,郑海珠外出的权限大大升级了。
韩二老爷与韩大小姐都在宅中发了话,一千件面巾,腊月前要交给织造局,郑姑娘可以随时去织坊监督工期、抽检品质。
至于城北的守宽书院,也是在庄知府和黄老爷那里都挂了号的善举,郑姑娘就算明年要陪嫁大小姐到顾家,目下也尽可去好好张罗。
此刻,郑海珠坐在简陋的驴车里,吃着江南阴冷冬季的西北风,心里却冒着蓬勃的热气儿。
能在二十岁的大好年纪,迈着一双天足,奔走于已颇有现代市民社会雏形的松江府,在“民营棉纺厂”抓生产,在世家投资人支持下搞来的场地抓办学,而不是时刻想着如何爬上老爷少爷的床榻、去赢得宠妾的身份,这对于一名穿越到明末的现代女性来讲,已经是比较满意的开局了。
看起来,似乎到了松江后的十个月内,就达成了这样的目标,但实际上,决策的作出要追朔到自己两年前刚刚穿越到漳州的时候。
果断地与原身重男轻女的宗亲族长硬刚,果断地破除安土重迁的观念、变卖名下房产,果断地揣上启动资金北上寻找明主,将创业的基地定位在名人荟萃、风气也相对开放的南直隶松江府,这一把,目前看来没有赌错。
继续加油!
郑海珠一路这般鸡血满满地思忖,来到守宽书院门前时,见自己的孝顺侄儿郑守宽,正与书院管事曹敬亭,招呼着工匠们往门楣上试挂匾额,观察效果。
她刚要拍手喝彩,曹、郑一老一少却面色一凝,毕恭毕敬地唤一声“黄老爷”,便要带着工匠们下跪。
郑海珠转头,只见黄尊素戴着普通唐巾、一身松蓝布袍,站在身后。
“未着官服,不必行此大礼,你们都起来吧,忙你们的。”
黄尊素微微前倾身体说道,目光里也透出平易温润之色。
那和静的语气,令郑海珠想起当初在匪窝里头一回见到这位黄大人时的感觉。
黄尊素嘴角微扬,对着郑海珠挤出一丝怎么看都有些尴尬的笑容,指着门上已经挂上的楹联道:“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是,董公(指董其昌)的墨宝吧?”
郑海珠点头:“正是董公所赐。阳明先生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在我看来,不论理学还是心学,苍生日用就是天道,是最大的道。而少年男女,觅道,离不开艰苦地求索,不能耍小聪明瞎混,不能犯懒,更不能只晓得沉迷那些不动脑子的玩意儿。所以,就算我们这小小的地方,与举业无关,而是先从教授薄技开始,也须与童子们强调,好学上进、打磨心志、锤炼神思,别去过那种行尸走肉、任人摆布的日子。”
郑海珠说得不紧不慢,更看不出康慨激昂之色,但诚恳流畅,显见得已经对此思路多时,也对眼前人谈兴颇浓。
黄尊素安静地听着,他觉得,面对有这般怀着赤子之心、又富有见识的姑娘,自己全然不必像面对官场中人那般,工于心计地斟酌词藻,去达到缓和关系的目的。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然想好了最真诚的致歉方式。
他于是等郑海珠侃侃谈完后,望着那块空空无字的匾额道:“郑姑娘,那日,内子为了教童子们画出冬日萧瑟的江水,冒着寒风去吴淞江畔画线稿,才遇到弃婴风波。内子对授业一事确实憧憬不已,而她的字,其实也远比我的字有天真超逸之气。所以今日我与她商定,守宽书院这四个字,还是由她来题给你。”
郑海珠的目光,蓦地从门楣上收回来。
她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黄尊素的和解之意。
诚不我欺,正史诚不我欺啊。
黄宗羲的老爸,果然品性气度值得信任。
而且是爱妻楷模!
郑海珠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欣悦的笑容,笑不过几息,忽又想到一节。
黄尊素虽然当初救过董其昌全家,但他妻子毕竟是年轻女性,考到虑无法忽视的时代局限与尊卑关系,姚氏题字的匾额放在董其昌题字的楹联上面,会不会不妥。
郑海珠于是试探道:“姚奶奶的字当然是仙姿雅态,但如果居于董公的楹联之上……”
黄尊素宽慰她:“你出来奔走,能这样在意人情世故的分寸,甚好。不过你放心,我趁今日休沐,已去拜会过董公,提过此事。我与董公说,内子对来书院教授丹青和书艺,十分向往。请董公给晚辈一方小天地,以资鼓励,帮着下官的内子,在徒弟们面前立一立师威,呵呵。”
郑海珠笑道:“那我们书院给姚先生奉上的束脩,定不逊于社学的大儒夫子们。”
黄尊素亦抛却最后一丝生分,打趣道:“如此?那她是不是要多给书院题几个字呐。”
郑海珠闻言,略一思忖,后退几步,指着书院格局,认真地向黄尊素介绍:“老爷请看,我们这里,除了那间坐北朝南的藏书楼,东边靠着清清池塘的庐舍,可以教画习字,因为洗趣÷阁方便嘛。南边连着的几间,可以做论道讲堂,正对开阔的场院,也可用于在露天明亮处练习繁复木作。西边芭蕉掩映的院子,辟为绣坊与织坊最佳。这几处学园,也请姚先生题字吧。”
黄尊素沉吟道:“唔,题什么名号呢?”
郑海珠莞尔:“就叫北园,清园,复园,蕉园。”
“北清复蕉?”黄尊素喃喃几遍,“好,本官记住了,回去就让内子写出这四个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