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落寞地从洪武门出来,在街上买了一斤酒,踱步又来到了方孝孺的家里,老仆看了他一眼,都没有禀报,就放他进去了。

方孝孺换了一身官袍,将脸上和头发都收拾干净了,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宫城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方孝孺以为是老仆,问道,“什么时辰了?”

黄子澄没有察觉出方孝孺的异样,而是将酒往桌上一搁,发出了冬的一声响,惊动了方孝孺,他转过身来一看,见是黄子澄,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方博士,齐泰被皇上录用了,去学那个叫什么打字机去了,听说那个什么科技,一盏茶的功夫,约莫可以打出千儿八百个字来,您说,有了这个,将来还要那么多书吏做什么?”

“还有那个拖拉机耕田,听说北京那边都用上了,皇上潜邸有十来台拖拉机,专门给老百姓们耕田,一天能耕数百亩……”黄子澄有些失魂落魄,摇了摇头,“也难怪……”

他其实想说,也难怪建文帝会输了,他们会输了,但这话,眼下肯定不能说了,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方孝孺听懂了,惊讶地看着他,“此话当真?”

“打字机我是亲眼看到了,当时朝廷里以前几个写字又齐整又快的人,和那打字机比赛,不堪一击。听说明日会有拖拉机下田耕地,是夏原吉专门找马三宝弄来的两台,在聚宝门前演示,你若不信,可亲眼去瞧。”

方孝孺原本存了死志,此时倒是被黄子澄勾起了好奇心。

死,又不需要择吉日,若是能够看到拖拉机如何耕地,能够看到打字机,看清楚燕军曾经的火器与建文朝廷的火器到底有多大差异,将来九泉之下,他也好跟建文帝说一说,他们输得不冤。

夏原吉并没有刻意通知,但次日,应天府的人都听说了朝廷要用拖拉机耕地的事,此时到了九月,天高气爽,聚宝门外的一处荒地围了一圈又一圈老百姓,远近赶来看热闹的人层层叠叠,人山人海。

朱棣也来了,朱高燨领着他的学生们也来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开拖拉机的是燕军的运输队员,以前常开着拖拉机给燕军送补给。

如今,补给是不着急送了,他开着单缸拖拉机,后面的拖厢拆下来了,换成了犁头,夏原吉等来的人差不多了,一声令下,拖拉机突突突地响起来。

没有见过世面的应天府老百姓们被吓得一哆嗦,紧接着便看到,拖拉机的头上冒出了阵阵白烟,慢慢移动起来,而其后面,结实的土地被翻开,露出了黄色的泥土和深扎的树根。

为了保证地被犁开,拖拉机的速度的确不快,但比起牛来,还是要快多了,也轻松多了。

而人坐在上面,只需要掌握方向,不需要靠两条腿一圈圈地走。

“啧啧,真快,比用牛,是要快多了。”

“看到没,耕得也深,听说这深浅还可以调整。”

“北京那边从去岁开始就用这个耕田了,他们那边种两季。”

“啊?两季,种什么种两季?”

“红薯,亩产比咱们这边的谷子,要高多了,整个北京那边,听说今年免了赋税。”

“这可是真好啊!”

老百姓们议论起来,有打听这拖拉机耕田的事,也有打听红薯怎么个种植法,什么时候弄到南边也来种,一听说北京那边的情况,人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有从北京那边过来的人,说起那边流行的蜂窝煤炉子,不用烧柴,又有人羡慕得不得了,说起那边做工有多挣钱,有那胆子大的,竟然生出了去那边做工挣钱的念头。

这要是被朱高燨知道了,肯定会想起后世南下北上的打工潮了。

方孝孺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面前人潮涌动,似乎,几日前的城破帝陨不曾发生一样,人人脸上都挂着笑,谈笑风生,他心里涌起阵阵悲哀,礼崩乐坏啊!

待他看到拖拉机拉着犁头,后面长长的翻起的土垄,如同地龙一样,几乎眨眼功夫,拖拉机就又转了个方向,比起牛耕,速度快得惊人。

奇巧淫技啊!没想到朝廷居然推行奇巧淫技,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方孝孺想到他一力想要实现的社会,一个完善的国家典制,所有的社会运作都在礼的范畴之内,不逾矩,王畿之外有九畿,大小相套,依次迭远,相邻之畿的间隔都是五百里,井然有序。

老百姓虽愚昧却守礼,能被百官教化,乡风淳朴,路不拾遗。

是以,建文帝在位时,实行井田制。

方孝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越发对这个社会充满了绝望,他想到了孔子,一生抱负同样无处施展,他们一样被社会淘汰抛弃,对这个社会和国家好的理念都不被接受。

“既是如此,那就在去北平看看吧,埋骨何处,又何必在意呢?”方孝孺默默地转身,朝着北方,朱棣的铁骑所来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他要到朱棣起兵的地方看看,那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朱高炽的船在秦淮河码头靠了岸,来接他的是三弟,父亲似乎并没有派人来,朱高炽扫过朱高燧身后一眼,装作若无其事,扶着三弟的手,走过船板,上了岸。

“爹和娘的身体可还好?”朱高炽问道。

“好,都还好!”朱高燧小心地扶着朱高炽,大哥似乎又长胖了,要不是还有两个太监在一旁扶着,大哥要把他压垮。

附近传来了轰动声,朱高炽被吓了一跳,问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这么吵?”

朱高燧知道大哥其实想问什么,他既然决定了眼下要和大哥联手,一些事,肯定要让大哥都知道,“四弟弄的那个拖拉机犁地的事正在聚宝门外演示,满城的人几乎都去看热闹了,人多,自然就热闹。”

朱高炽愣了一下,“不是在北京城外已经演示过一次了吗?”

四弟也太爱出风头了吧!

兄弟二人都没有说话,等张氏下了船,坐上了轿子,朱高炽这才在两个太监的帮扶下,上了马,朱高燧与大哥并辔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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