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小书房,总是让走进来的人,都需要去保持最大的克制可冷静。

满屋子的书籍和历年来的国事奏章,就好似是大山一样,让人一走进来就觉得这座山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太子的贴身太监和朱允熥如今的贴身太监雨田,两人年岁差了两轮,并列站在了小书房门外。

朱允熥则是跟着朱标走进了小书房。

朱允熥推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朱标便举目看向这间已经容纳了他二十多年的书房。

一切都如同他刚刚入主这座东宫时一样,也切也如他去岁离京西巡时一样。

只是,最前面的国事奏章架子上,多了几堆新加入进来的奏章副本。

“都看过了?”

朱标坐在轮椅上,伸手指向那几堆新进来的奏章,回头看向儿子。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总觉得国事不论大小,总是重如万钧一般,不敢轻易懈怠,唯有庄严肃穆之处方可翻阅。”

朱标满意的点点头,看了一眼桌桉上堆砌着纸张册本的书桌。

想来,这些都是儿子这些日子在此地翻阅国事奏章,梳理誊写心中腹稿时的遗留。

他便又挥挥手,指向另一封布置在一个低矮窗户前的茶桌。

朱允熥笑笑,推着老爹就到了茶桌前,为老爹确定好位置后,自己就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两侧侧目便能看到窗外,那一方墙角处并不大的翠竹、冬梅、青松。

翠竹不论时节总是碧绿如春,青松永远屹立不倒。

唯有冬梅,在这春日里悄悄的归于寂寞,默默的吸吮着身下的肥力,为下一个冬日的再次绽放做着准备。

小书房里每日都会有东宫的内侍宫娥进来洒扫清理,也会为小书房准备好从城外运回来的山泉水。

一壶山泉放在火炉上慢慢的煮着。

朱允熥已经开始为冲沏新茶,依着步骤慢条细理的预备着,从容、清澹,好似是那最出类拔萃学院士子,正在为品德学问最是高尚的先生,烹煮一杯弟子茶。

朱标则双手合在腹前,目光幽幽闪动着,平静的低头观望着眼前的儿子不过是为了冲泡出一杯茶汤而做的一切。

“去岁你第一次献策社稷事,咱记得是为了老爷子的万寿节筹措钱粮,提出来的驿站改制事吧。”

已经清理好茶盏,取了今岁新茶的朱允熥,抬起头看向朱标:“回父亲,是此事。”

朱标点点头:“如今想来,却也是妙笔,如今天下诸道已经稳步推进驿站改制,邮票寄托百姓亲情,商贾方便居住与存货。北方诸道更是安置了数千伤残老卒,你所设想的一切,都在慢慢的发生着。”

朱允熥有些不太愿意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他觉得老爹之所以选择今天突然回来,定然是已经想通或者是放下吕氏被赐死、老二被圈禁中都凤阳的事情。

也唯有回到东宫,才算得上是关起门来说自己事情。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朱标回来后首先是对自己身边的人一顿情感表露,自己到了小书房,头先说的也是国朝社稷之事。

朱标见儿子不开口,默默一笑:“这件事情做的很不错。说起来有件事你或许不知,河北、山西、陕西、辽东都司、北平行都司、山西行都司、袄尔都司,如今都已开始就地安置伤残老卒入府县衙门充任吏目。”

朱允熥心中终于是起了一层波澜,目光有些惶神,旋即便反应了过来,苦笑着看向朱标:“父亲和爷爷都看出来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朱标仍是轻轻的点着头:“你既然能用伤残老卒入驿站安置,自然就是打算好了,让更多的伤残老卒入天下诸道府县衙门充任吏目。”

朱允熥有些唏嘘,低声道:“用他们,咱家更放心一些……”

“是啊,咱家会更放心!”朱标感叹了一句,又斜眼瞧着面前升起的一道水汽白烟,轻咳一声:“水开了。”

朱允熥一抖,赶忙开始了冲泡新茶。

而朱标则是继续道:“地方吏目被乡绅氏族把持,朝廷正印官若想要做事,总是要拜码头,恶吏手中有权,便能任意欺压百姓。老卒退下,心中自会存着感激,即便是欺压贪墨,也总是会比那些本地之人要好上一些。”

贪墨是禁不绝的,和老爷子认为能杀光天底下所有贪墨之人相比,朱标一直都认为这是有关于人性的本能。

朱允熥这会儿已经冲泡好了茶,贡品新茶不必舍弃第一泡的茶汤,碧绿之中泛着些金黄的茶汤,在洁白的茶盏内打着旋,被他送到了朱标面前。

他也开口道:“贪墨不绝,老卒心中存了感激,能少做恶行,尺度之类倒也无妨,毕竟我家还是要用人的。只是为了避免新的地方势力出现,儿子以为即便是吏目,也该定下年轮调换府县任职。”

只有让官吏流动起来,让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期把持,他们就无法安稳的将根系扎入土壤之中。

朱标点点头:“这件事,我会与老爷子说,总是要寻个机会起个头的。”

说着,朱标端起茶盏,轻轻的嘬了一口,茶汤在嘴里停留半刻,被压缩着充盈整个口腔,随后才缓缓下肚。

微微张开嘴,一抹茶香飘散而出。

朱标满意的点着头:“冲沏之术倒也尚可。”

朱允熥却有些不大满意,这可是自己去岁抽了空特意跟在方孝孺身边好几日才学会的手法,竟然只得了一个尚可。

他转口道:“父亲有意重回朝廷?”

朱标分三口将茶盏中的茶汤喝下,再将茶盏攥在手中,双眼默默的瞪向朱允熥。

这让本来还准备继续开口,准备推卸掉自己身上担子的话,也被堵在了嘴里。

朱标则是幽幽道:“君主威严仪态,不能有失。更不能以残缺之身,亵渎大殿。”

“这想来不是父亲的心里话吧……”朱允熥忽的,亦是学着老爹的语气,幽幽的回了一句。

朱标无奈的苦笑着:“你啊,倒是愈发的心如明镜。咱只是觉得,如今这般,突然能更好的看清咱大明的局面,往日里不曾能想通的事情,这时候也能想通。有老爷子在前头帮衬着,在朝中坐镇,你也可以放手去做。咱要再多看看,多想想。”

朱允熥撇撇嘴,有些幽怨道:“您这是在撂挑子,儿子最近新研究了一个可以撑着,让您慢慢锻炼着腿部的东西。如今开了春,气候也渐渐暖了起来,您慢慢的练起来便是了。”

朱标眉头微微一跳,将手中的茶盏送到了儿子面前,说道:“前几日山院使来为咱诊断,说是咱这两条腿啊,恢复的出乎他的意料。”

朱允熥附和道:“山院使总是不会说假话的,回头儿子就将做出来的东西送过来给您。”

朱标点点头,似乎是因为儿子特意又为自己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而感到很是高兴。

随后便轻松的说道:“那个夏原吉是个人才,浙江道目下诸事推进,都是他在亲自操办的吧。”

朱允熥嗯了一声:“夏维喆在入仕之后就在户部,于算术一道颇为精通,经济之道颇有见解。目下浙江道先是清查田亩、清点商贾数,随后便是推行政令。

儿子前些日子回京前加了一条,要在浙江道设立地亩司和商户司,分别官署浙江道田地和商贾,尤其是往后新增开垦的田地和新增的商户,这些都是要登记造册的,也避免了往后地方上会出现欺瞒新增的事情发生。”

“地亩司、商户司……”朱标皱眉沉吟着。

朱允熥轻声解释着:“都挂在户部下面,直接收户部管辖,平日也只是行使监察登记职权,征缴赋税的事情还是要由浙江道官府衙门处理,事后再交到两司解送回京。”

“浙江的事情,你觉得可行就去办,万事都有老爷子替你撑腰。”朱标下了一句评语。

他是觉得,浙江道如今正在推行税赋改革,新增两个监察衙门,还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是对于新增赋税来源的监察和登记,这关系到大明朝随着人口增长,避免出现税赋永远一成不变的情况发生。

茶汤已经到了第三泡。

口味方才开始变得清澹起来。

朱允熥饮下一杯,开始了第四泡,嘴里则是念道着:“如今浙江道相比正在春耕栽种,桑叶也渐渐长出。有汤醴在,有他砍下的那数百颗军中脑袋震慑,浙江的卫所不乱,则地方不会出现反弹。只要今岁夏粮入库,秋粮丰收,桑蚕饱满结丝。浙江道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声音了,到时候就可以让他们带着这一次的经验回朝。”

当了一会儿听众的朱标,连连点头,随后将刚刚端起的茶杯放下,目光闪烁的看向坐在自己面洽,英气勃发的儿子。

“昨日在劳山皇庄,你借机训斥工部主事,究竟是何用意?”

哗啦啦啦。

春风总是温柔的,但却也像极了江南小女娘的气性,忽然就会变得躁动起来。

随着不再温柔的风声,是几滴豆大的雨点,落在窗外的泥地上。

而后,雨水变得越来越大。

天空黑压压的满是乌云。

朱允熥心神忽的一紧,在老爹戳穿自己在军转吏上面的想法之后,他很难再相信,老爹不会察觉出自己无故训斥那两个工部的倒霉蛋,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这时候,朱标也没有让儿子失望。

他眼神已经暧昧的大有深意,若有若无的盯着朱允熥。

这让他心里愈发的一阵发毛。

朱标幽幽道:“你是想在科举之上动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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