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露在门口,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听了阿箸娘子的话,心里有些不安,就跑去偷听,想不到却听见明夷君的话。

“……本座将要远遁,留下阿露这孩子没人照顾实在是放心不下……本座不在的时候,阿露就全靠你照顾了,你务要护她一世周全。”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她心上。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门推开了。她直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明夷君的面前。

青玄狐见此场景,悄悄化成小狐狸从门缝里溜了,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明夷君看着她,他看见她的脸上带着好看的微笑,她的笑容婉丽,仿佛春日的落英,那模样比平常任何时候都美。

她全都听见了,明夷君知道的。

他本来以为她会哭,他已经做好了要看着她哭的准备,可是她没有哭,她只是一直笑着,她笑得越来越厉害,已经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如果她哭了,明夷君或许还能想出点什么办法来安慰。可是她就这么笑着,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她终于渐渐地止了狂笑了,她没有哭,但她的眼睛里全是悲戚,明夷君从里面看见了死一样的灰色,这颜色他很熟悉,他已经见惯了:从前被他所吃的人,时常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可是他未曾见湛露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哪怕在她最害怕的时候也没有。她的眼睛里总是跳跃着最生动的生,在今天以前,他甚至没法想象,当她的眼神里存了绝望,会是怎样一种样子。

然而今天他看见了。

最生动的生的背面,就是最绝望的死意。

她的唇角仍然是带着笑意的,她就这样嘴里噙着笑,向他说道:

“郎君要走,阿露是没法阻拦的。可是郎君的寿数有万万年之久,郎君的未来永远没有尽头,阿露却只有这短短几十年时光啊。”

饶是明夷君经多识广,也禁不住湛露这一声。他叹道:

“前几日我在外面时,收到睽君的消息了。饶是睽君那般大能,如今也被人所困。我们几个若不戮力齐心,只怕天下都要被倾覆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了那时候,又哪里谈得上寿数呢?”

湛露听他说得这样郑重,轻轻叹息一声,到底,只听她又道:

“郎君原本不是还说要娶我?郎君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唇角的笑意并没有消失,甚至,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还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那唇角带着的笑容显得那样苦涩,这笑容扯动了明夷君的心了。他也笑:

“怎么会不算数?等小阿露加了笄,我就娶你。”

湛露仍是笑:

“郎君何必等到那时候,到了那时候,说不定郎君已经走了。郎君不在,我又去找谁来替我加笄呢?”

她这么说着,走近了他。他看见她浑身颤抖着,她踮起脚尖,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去够他的唇。

他低下头,感到那甜美的芳唇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他听见她声音颤颤巍巍:

“郎君……不要走……如果郎君一定要走,那就先杀了我。”

她的声音颤抖着,眼神却很强硬,从绝望里透出坚定来。她总是这么倔强,一下子就打碎他所有的计划。明夷君心中怜意大起,伸手抱紧了她软软的小身子,柔声诱哄道:

“我和小阿露定下了二十年之约啊,你莫不是忘了?你想要现在就逃避二十年以后的责任,本座可不依。”

湛露笑得极为凄楚:

“郎君如今又要用这话来哄骗我了。郎君却不肯想一想,您把阿露独自留在此处,留下二十年的牵挂,让阿露的每一天都将在对郎君的思念中度过。如此生不如死,我倒宁愿与郎君永世不再相见。如此这般,或许阿露还有将郎君忘却的可能啊。

我不用郎君帮我恢fù味觉了,就算是没有味觉,只要好好努力,我一定也能成为出色的厨师。如果郎君要走,就请现在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的声音虽然凄楚,言语却极为坚定。明夷君听了此言,心如刀绞。万万年里,明夷君于时间的荒野之中走过,未曾与人有过如此的纠缠,未曾听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命运奇异的线已经通guò她的言语将两人缠住,明夷君明白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回避。

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答道:

“你道我有万万年的寿命,却不知万万年的寿数也只是虚空,万物方生方死,而我存zài于这世上,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并无依凭,也无人依凭于我。生与死,悲与欢,灭与不灭,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我本应一直如此,直至于万万年。然而你却让我与人世有了牵扯,此时你说要与我永不相见,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你还可以忘却一qiē,然而你向波心投的石子不会消失,涟漪将一直蔓延下去,永世永生。别离的苦痛总可以用相见来补偿,如今我求你忍耐数年的时光,等我回来了,我们便可以齐享永世的欢乐。我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就一定会做到。”

湛露明白他是一定要走的了,不过他的话字字真情,让她原本下定决心硬起的心肠又软下来,她悲喜交加,嘴角悲戚的苦笑还未敛去,眼中又盈满欢喜的泪水,她一时间经不起这样的刺激,昏厥过去,软倒在明夷君的怀里。

明夷君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轻吻她的前额。她的额头光洁,皮肤滑嫩。如果是以前,明夷君大概会对她的美味垂涎不已吧。然而此时,他察觉到他的内心之中,似乎早已经有了食欲以外的东西出现。

这东西不是一下子出现的,似乎数月之前,就有种子种在了他心里,此时它已经萌发长大,就算是剪去枝叶,它的根须也要蔓延生长下去的。

如果是人类的话,会把那东西叫做情愫吧。然而明夷君身为饕餮,却有些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除了食欲以外的欲念和感情。

这仍然是食欲吧,他这么自欺欺人地想着。渴望和自己的食物在一起生活,并且永世生活下去,这才是极致的食欲。对,是食欲。只不过,是最特别的食欲,这种食欲只会对她产生。

经过这许多事情,即使是明夷君也会感觉到倦怠,他决定要休息了。他需要睡一个比平时更长些,更安稳些的觉。于是他念起了咒文。

这咒文的力量,可以让听见咒文的所有生灵都昏睡过去。他念着咒文,他知道本来昏倒了的湛露呼吸慢慢变得非常平稳,面色也恢fù了正常,她睡着了;变成狐狸在门边伤偷听的青玄道士倚着门边,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在厨房里胡思乱想坐立不安的阿箸娘子也睡了,她直挺挺地倒在厨房地板上,那模样还像一双筷子。

屋子里所有细小的虫儿也都睡了,整个酒肆里,除了呼吸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别的响动。

明夷君小心翼翼地把湛露放下,宽衣解带,低吼一声,变回了青色的巨兽。他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房间里所有的空地。

他用他巨大的爪子轻柔地拨过湛露,让她非常舒服地躺在他的怀里,枕在他的前肢上。他轻轻包裹住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也陷入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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