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蔡兴泉的科研团队之前,杜晓迪只有初中文凭,只是比冯啸辰这个吊儿郎当的初中生基础更扎实一些而已。这一年多来,她一面在蔡兴泉的团队里当焊接实验员,一面在蔡兴泉指派的几名研究生以及冯啸辰的指导下,补习高中以及大学的课程,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蔡兴泉的研究生。
蔡兴泉这次交给杜晓迪的课题,是颇有一些难度的。杜晓迪的自责,其实是对自己的苛求了。焊接热过程的计算是极其复杂的事情,虽然早在40年代就已经有了冯啸辰说起的Rosenthal-Rykalin解析公式,但考虑到复杂的边界条件、热源分布、非线性等问题,运用这个公式去求解实践问题,对于数学功底极好的学者来说也仍然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正因为公式推导的难度极大,实践中解决这个问题大多是采用数值模拟的方法,也就是用各种数值去反复尝试,碰撞出最终的结果。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没有学过开根号的方法,那么要求2的平方根,就只能采用尝试的方法。
你可以先假设平方根是1.4,但1.4的平方是1.96,比2小,所以需要加大一些。接着假设平方根为1.5,其平方是2.25,又比2大。这样,就可以取1.4和1.5的折中点1.45,计算平方依然比2大,再折中,取1.425……,这样反复地试下去,最后就可以求出1.414这样一个比较接近真实的结果了。
数值模拟的原理,大致就是如此。但要做数值模拟,就要把一些简单的计算反复地算上许多次,其工作量是非常恐怖的。数值模拟得到广泛运用,还是计算机发明之后的事情,因为计算机是不知疲倦的,它能够照着一个程序反复地进行尝试,完成这些人力所无法完成的事情。
公式推导和数值模拟,是解方程的两种方法。杜晓迪过去并不懂这些,但在蔡兴泉的科研团队里呆了一年多,这些知识起码也是掌握了的。关于她正在研究的16MnR钢低温焊接工艺问题,涉及到的方程非常复杂,她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应当做数值模拟。但数值模拟需要用计算机,这个障碍就把她给难住了。
这个年代里,微型计算机已经得到比较广泛的应用了,蔡兴泉的实验室里就有一台IBM286计算机。但要做复杂的数值模拟,这台计算机就不够用了,非得用到小型机或者中型机不可。工业大学的计算中心有一台IBM370,能够做这些运算,但问题在于全校需要使用这台电脑的老师和研究生实在是太多了,计算中心不得不给各系分配机时,只有轮到你的时候,你才能够去用。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台计算机,计算中心的机时是按全天24小时安排的,但即便是半夜12点的机时,也是供不应求的。
杜晓迪属于蔡兴泉的课题组,蔡兴泉属于材料系老师,计算中心分配给材料系的机时,还要在各个老师之间进行第二次分配,落到蔡兴泉名下的机时就非常有限了。杜晓迪知道这个情况,自然也不便与老师或者师兄、师姐们去争这些宝贵的机时。既然数值模拟的路子走不通,她就想着还是回到解方程的路子上去,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求出这组公式的解析解。可谁曾想,解这样的方程根本就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换成高斯或者柯尔莫哥洛夫之类的数学牛人,或许还有点希望,而杜晓迪毕竟只是一个初中背景的电焊工而已。
“啸辰,是不是我太笨了?”杜晓迪挽着冯啸辰的胳膊,委屈地问道。她已经对着这些方程折腾了好几天,可谓是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机会,她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了。
冯啸辰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道:“晓迪,不是你笨,而是你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这个方程是不可能解出来的,这一点早就有定论了。你看这些国外的文献上,也都是使用数值模拟解的,这些人都是大牌教授,学术功底深厚,而且还有博士、硕士团队,连他们都解不出来的方程,你怎么可能解出来呢?”
“是吗?”杜晓迪问道,她细细琢磨了一下,似乎冯啸辰的解释还真有几分道理。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她皱着眉头说道:“可是,如果不把这个方程解出来,我就没法证明我们设计的工艺比用作对比的工艺更好,虽然显微照片能够看出区别来,但没有理论证明也是不行的。”
“你可以做数值模拟啊,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冯啸辰问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没有机时。”杜晓迪说道。
冯啸辰笑着胡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道:“有困难找老公,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吗?北京有好几家我们装备系统的大厂子,都有从美国进口的大型机或者中型机。他们平时的计算任务不重,我和他们联系一下,借用一下他们的机时,没有任何问题。反正你们的课题也是重装办委托的,这算不上是假公济私。”
“真的?”杜晓迪的眼睛蓦然就亮了,“啸辰,这样做真的不违反原则吗?”
冯啸辰坚定地摇摇头,道:“绝对不违反原则。除了你的任务,你们蔡教授如果有什么需要做计算的事情,也可以拿过去,这就叫作资源的充分利用。”
“太好了!”杜晓迪笑逐颜开,她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先不忙着算了。我现在就去菜场买肉,一会给你炖肉吃。”
“你算了吧。”冯啸辰一把拉住正打算换衣服出门的杜晓迪,说道:“你都累成这样了,眼睛都成熊猫眼了,还是赶紧先睡一觉吧。做饭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睡觉。”
“嗯,那好吧。”杜晓迪这时候才感觉到由里向外的倦意,正如走了几十里路的人突然停下来,浑身都是说不出的疲惫。
“我收拾一下床……这两天,我都是趴在桌上睡的。”杜晓迪不好意思地说着,就准备去清理床上的资料。
冯啸辰从背后把她拽住了,不容分说便是一个公主抱,把她抱了起来,说道:“还收拾什么,你就到我房间去睡吧,这些资料等你睡起来了再整理。走吧,我抱你过去。”
“别啊!”杜晓迪嘴上抗议着,却同时伸出手搂住了冯啸辰的脖子,让自己在冯啸辰的怀里躺得更安全一些。
冯啸辰抱着杜晓迪出了她的房间,来到自己的房间,把她放到自己床上时,却发现杜晓迪已经沉沉地睡着了。也许,她是觉得冯啸辰的怀抱既安全又温暖,能够让她一下子忘却了所有的忧虑。
杜晓迪这一觉,从上午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鼻子里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那是炖鸡的味道。
杜晓迪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见冯啸辰正坐在院子一角,面前摆了一个小圆桌,他就趴在那圆桌上写着什么东西。听到杜晓迪出门的动静,冯啸辰抬起头,笑呵呵地问道:
“睡醒了?感觉好些没有?”
“好了!”杜晓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如此酣畅,几天积下来的疲倦已经一扫而尽了。
“你洗漱一下,准备吃饭了。”冯啸辰道,“我上午去菜场买了只鸡,已经炖了几个小时了,给你好好补补。”
杜晓迪笑道:“我可不敢随便补了,在京城这一年多,我都胖了好几斤了。再这样胖下去,以后钻管子都钻不进去了。”
一般人是不会用钻管子来作为保持身材的目标的,但杜晓迪是个电焊工,而且是搞压力容器的电焊工,钻管子是她最平常的工作。很多时候,女焊工比男焊工更强的一点,就是她们的身材更纤巧一些,能够钻进狭小的空间去进行电焊操作,而在膀大腰圆的男焊工们在这种时候就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听到杜晓迪说钻管子的事情,冯啸辰笑着问道:“你都读了研究生了,以后还要钻管子吗?”
杜晓迪很认真地回答道:“当然要钻,我读的是电焊的研究生,怎么能丢了本行呢?”
“可是,你现在的本行是算焊接热方程,蔡教授恐怕也不会烧电焊吧?”冯啸辰道。
杜晓迪道:“蔡教授会烧电焊的,不过平时做得不多,不算很熟练。我跟蔡教授说了,不管我是不是研究生,都会继续兼着这个电焊实验员的工作,其实,我是更喜欢烧电焊的。”
“嗯嗯,那就继续钻管子吧,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钻不进管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迟早会……”冯啸辰说到这里,故意地停顿下来,同时用手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个球形。
杜晓迪一时没有明白,隔了好一会,才从冯啸辰脸上的表情里悟出了他的所指,不禁俏脸羞得通红。她扑上前来,抡着拳头便是一通暴捽,一边打一边娇嗔地骂道:
“……你要死啊!这样的话都亏你说得出口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