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在书记办公室见到曲费清时,李云道居然从这位学者出身的官员身上嗅到了一股不悲不喜的味道,这跟曲费清的性格大相径庭,在李云道汇报了近期的一些工作后,曲费清居然主动开门见山道:“云道,下个月我就要去蜀中了。”曲费清的语调平缓,跟之前情绪大起大落的形象判若两人。
李云道点头,真诚道:“曲书记,坊间已经有关于您要调去蜀中的传闻了,我也是听说,但一直没敢跟您确认这个消息。有实话,有点儿突然,总感觉咱们在西湖的谋篇布局才刚刚起步,却没想到这么快您就要调走了。”
曲费清也清楚,以李云道在京城的人脉关系网,没准还是在自己前面知道这个消息的,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也被李云道的情绪感染了:“是啊,一切都刚刚开始!不过俗语说得好啊,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西湖这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起共事了。不过,咱们都是党员,党员就要有党员的觉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
李云道听得出,曲费清有些言不由衷,但他能理解,换成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政客,都会觉得遗憾颇多,更不用说之前想在西湖大展拳脚的曲费清了。只是在与赵家较量的过程中,曲费清犯一个很致命的错误——轻敌。这也许跟他是学术派出身有很大的关系,学术派的人总会带着一些难以磨灭的理想主义和浪漫精神,但这样的理想和浪漫放在官场上,就会成为其致命的弱点。曲费清本人也是一个较情绪化的人,这是性格所致,到了他这个年纪,性格带来的弱点是根深蒂固的。李云道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能帮的自己都已经帮了,结果是如今这般,也是大大出乎李云道的意料——无论曲费清和自己怎么翻跟头,似乎都翻不出赵若普这尊大佛的五指山。
政治是现实而残酷的,曲费清被调离浙北,这是赵家的反击,同时也是京城某些大人物给他的一记警告,好在他所去的地方是蜀中,蜀中如今是秦伯南掌舵,秦伯南是有容人雅量的君子型干部,对于一个满怀热情想干出一番事业的将才,李云道相信秦伯南一定是欢迎的,而且以秦伯南的手腕,也定能将遭遇政途滑铁卢的曲费清收至麾下。这一次,李云道还是心软了,跟纪灵岩聊完的当晚,他就给秦家老爷子打了电话,但是老爷子的意思却是不打算帮曲费清扫清障碍。
“路,必须是自己脚踏实地地走出来的,才是一条康庄大道,否则就算有人帮他在前面劈荆斩棘,等真正碰到坎坷了,又会重重地跌下山崖。我知道云道你是好心,觉得曲费清在西湖对你提携诸多,但换种思路,他也并非没有寻条终南捷径想投机取巧的心思。得了一次教训,就不要再有第二次了,所以给伯南的电话,我建议不要打,如果一定要打,也不是现在!”
老爷子的话李云道一直记在心里,所以直到离开曲费清的办公室,李云道都能感觉得出,曲费清在等自己主动开口,但是自己又不能将老爷子说的那些话复述给他,因而这一次离开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李云道还是从曲费清的目光里读出了些许落寞与失望,或许在曲费清眼中看来,作为一个失败者,也没有理由和脸面再开口向李云道寻求政治资源的协助,而且也许在他自己看来,李云道已经放弃了他这个曾经的顶头上司。
纪灵岩破天荒地将李云道送到了楼下,找了一处无人的花坛角落,见四下无人,才开口低声道:“老板问过我你和伯南书记之前的关系,我只回复说没听你提起过。看来老板还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纪灵岩到外省挂职的红头文件已经提前出来了,正是因为这份文件的出现,才引发了西湖关于曲费清去向的诸多议论。如今他的心态很放松,比起之前谨小慎微的模样,李云道倒是更喜欢如今的纪灵岩。
“我试着帮过,但是……”李云道欲言又止,“你也清楚的,到那个级别,不是我一两句话就能起作用的。而且京城的老人们自有他们的考虑,我一个晚辈拗着性子来的话,反倒对你老板不利。”李云道还是隐晦地将自己已经帮曲费清作出过努力的事情告诉给纪灵岩,以纪灵岩的情商,自然不会不理解李云道话里话来的意思。
“放心!”纪灵岩拍了拍李云道的肩膀,“我走前,再找你好好喝顿酒,嗯,你找地方我带酒。”以两人如今的关系,纪灵岩自然也无需跟李云道客气,约好时间,李云道便匆匆离开。
纪灵岩刚回办公室,便被曲费清喊了进去。
“坐下聊!”曲费清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那把椅子,事实上,当了这么长时间的秘书,绝大多数时间,纪灵岩是站着为曲费清和坐在这几张椅子上的人服务的,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坐这把椅子,头一回是他刚刚调任曲费清秘书的那天。
面对曲费清,哪怕如今纪录岩心态放宽了,但还是会有些惯性地收敛:“老板,有什么吩咐?”
“没事,咱们能共事的时间也不多了,消息看来也都知道了,这几天来的人也很少,咱们终于可以清闲些日子,我记得上次跟你聊天,还是我把你挑来当秘书的那天,对不对?”曲费清笑着,漫长的学术生涯塑造了他的记忆力,很多细枝末节事的事情,他如今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对!”纪灵岩也笑了起来,“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端午节,我刚准备开车回江南,路上就接到了秘书长的电话,说您要见我,然后我就过来了,一直到现在!”纪灵岩很少会在曲费清面前耍心眼,他很坦诚,这也是曲费清很喜欢这一任秘书的重要原因。
“西山区空了一个副区长的位置,以你的资历和能力,去西山那边跟老苗搭班子肯定没问题。老苗又是自己人,我原先的想法就是想让你先下去锻炼锻炼,没想到你瞅上那个外派挂职的机会的。我很欣慰,跟着我这个老板几年,别的没学到,眼光倒是练得很准!”曲费清笑了起来,“当个闲职的副区长,不如去那边挂职当个县长,一来多积攒些基层经验,另外从无到有也更容易出成绩。”
纪灵岩真诚笑道:“老板,其实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跟着您一起去蜀中。”
曲费清微微叹息道:“去蜀中,以后有大把的机会,可惜啊可惜……”曲费清看了纪灵岩一眼,没有接着往下说。
纪灵岩哪能不明白曲费清的意思,连忙道:“其实云道局长已经试着帮您争取过了,而且知道您要去蜀中,想通过秦老提前跟伯南书记那边打声招呼,不过却被老人家给驳了回来,大意是时机不对。”
曲费清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微微有些失望,再然后便是一脸欣然:“倒是有劳云道了,既然秦老有主张,那还是按老人家的意思来吧!”曲费清此时心中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中的李云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势利,而是在自己都不清楚的前提下,就打算帮自己铺路打前站,这说明自己挑选的这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的确是知恩图报之人,“唉,只可惜时间太仓促了,否则再给我一年时间,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曲费清还是忍不住感慨,自己为西湖规划的蓝图才草草起笔便要收官,即便心中有一千万个不甘,但还是不得不收拾包袱预备西行。
纪灵岩几次欲言又止,曲费清笑着道:“跟我你还有什么好藏的?有话就说!”
纪灵岩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老板,云道头上的代理两个字,顶着有大半年了吧。”
曲费清自然明白纪灵岩的意思,叹气道:“严东阁不会同意的,加上现在这个形势,就算勉强上了常委会,也会闹笑话,不如搁一搁。”
纪灵岩心中也叹气,如果碰上一个性子霸道些的领导,反正自己要走人,不如送你个顺水人情,现在上常委会,曲费清只要拿出足够的诚意和利益,严东阁不会不乐意促成这笔交易,毕竟,曲费清现在还是西湖市的一把手。政治,原本就是平衡和利益的对等,既然曲费清在走之前不愿意再去跟严东阁正面交锋,纪灵岩也只好为李云道的前途微微惋惜。不过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实权正处级,再迈一步就是副厅,现在就是拿掉代理两个字,李云道的行政级别也要相应的时间积累。纪灵岩不担心李云道的仕途就此终结,如果像李云道这样的家伙也不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那么他自己就别想在官场上混了。
“老板,蜀中是西部大省,您从浙北调去蜀中,我相信一定能给那边的同仁们带来全新的气象!”纪灵岩由衷地说道,他知道曲费清是学术派,对搞经济很在行,这一点在如今GDP位置全国前十的西湖并不能凸显,但是如果到了西部城市,碰上一个愿意给他白纸画画的好主官,老板的优势定然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他说的虽然像恭维,但也的确是事实。
“蜀中也是西部的经济大省,伯南书记入主蜀中后,GDP涨幅蹭蹭往上窜,我去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曲费清对秦伯南在蜀中的施政方略还是很佩服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接下来咱们就要看看,我曲费清在这青天上能不能留下些什么。”
曲费清能在蜀中留下什么,李云道此时已经不关心了,他现在只关心阮钰能不能顺利生产。明天就是疯妞儿的预产期,今天一早已经住进了医院待产,这会儿就算塌下来,也阻止不了李云道守在自己的女人身边,等着见女儿的第一面,错过了胎教,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这一次了。
西湖最好的医院,最棒的产科大夫,最好的月婶,对于阮钰来说,都比不过身边这个匆匆赶来的男人。原本没有一丁点动静的疯妞儿在李云道露面后便开始剧烈收缩,经验丰富的产科大夫当机立断地将人送进了产房,李云道也换了身手术服进去陪着。
疼痛地间隙,阮钰抓着李云道的手说,万一待会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女儿。
李云道与她十指交叉道,你要是死了,我就找天下人给你陪葬,所以为了我们美好的世界,你还是要活着。
被疼痛折磨得流泪的女人破涕为笑,下一个瞬间,李云道听到医生们说,出来了。
生命从美好的哭声开始,李云道从护士们手中接过抱在毯子里的小公主,实在太小,皮肤太皱,小脸蛋上尽是皱褶,以至于李云道根本看不出手中这个跟自己不像、跟疯妞儿也不像的小生物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姑娘,无奈地抱到疯妞儿面前时,精疲力尽的疯妞却说,像你!
哪怕像不出是不是自己的姑娘,李云道仍舍不得松手将孩子还给护士,直到护士说称完体重还给你送回病房,他才嘿嘿傻笑着松手。
阮家人也来了不少,路途遥远,老祖宗没能来,但孩子一出生,守在门口的阮小六第一时间就给老祖宗打电话报喜了。
小姑带着王凤驹也来了医院,懂事的孩子伸了脖子、瞪圆了眼睛看护士手中的妹妹,他的闭口禅似乎还没有结束,他没说话,但小姑奶奶已经带着他凑了上去,来,让我们家凤驹看看自己的妹妹。
凤驹咯咯笑着伸手,却似乎生怕吵醒了妹妹一般,只敢轻轻用手指点了点妹妹柔嫩的手臂。
就在那手指触碰的一刹那,襁褓里的孩子徒然睁眼。
你看我,我看你。
两个孩子抿嘴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