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话题。
这招数她用了二十多年,深谙其道。
宋遇安瞥了瞥墙上的挂钟,刚过十点,她昨晚回来都凌晨一点多了,还喝了酒,睡到这个时间也没什么,更何况还是周末。
“老蒋同志,不要心虚啊。”宋遇安双手叠抱在胸前,一副家长教训犯错小子的姿态。
蒋秀敏气势也不弱,梗着脖子道:“我有什么可心虚的!怎么的,我和我姐妹儿聊电话还吵到你睡懒觉了?”
“不是吵不吵的问题。”宋遇安再把话题掰正。
蒋秀敏哼哼一声,满不乐意道:“你也就这点儿心眼,”她手指捏着小蚂蚁似的比划了一下,“我这不是看你和李勋没成,想着替你再拉拉线,我又不是害你,你至于臭着脸么!”
这么一说,倒成了宋遇安不识好歹。
“妈……”她无奈,放软了语气,边走过去边道,“我真不急,您最近不是忙着老年才艺赛么,这比赛啊得专心一点,心无旁骛才能勇往直前对不对!”
“少给我胡说八道洗脑。”蒋秀敏早就有免疫力了。
这时,宋遇安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到她手里正忙活的东西,眼神不由怔愣了一下。
满满一大包的纸叠的金元宝,玻璃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洒在那些小东西上面,泛着细碎灿烂的光。
家里一年会有两次出现这些东西的时候,一次是弟弟宋遇哲的忌日,另一次是父亲宋伟民的忌日。
宋遇安蹲下来,突然好像忘了刚才和母亲拌嘴时的情绪,拿起一张裁成正方形的金纸很熟练得叠了个圆鼓鼓的金元宝。
她的手艺没有蒋秀敏细致,早几年叠出来怎么也不圆不鼓,看起来像是纸船,但她每年都会坚持陪着母亲一起叠,慢慢地也就熟能生巧了。
“怎么不叫我帮忙,自己一个人叠这么多。”她低着头道。
蒋秀敏眼睛一动不动得看着女儿的头顶,恍惚记起遇哲离开他们的那一年,宋遇安也是这么蹲着,头埋得低低的,陪她一起整理儿子的遗物。
她直到葬礼结束也没有当众落下一滴泪,安安静静跟随在父母身边,亲戚们都说安安一定是被吓坏了。
可是,蒋秀敏却在整理遗物时看到女儿哭得泣不成声,甚至因为心底那些悲伤被压抑得太过沉重深入,她抽丝剥茧似的拉扯着,竟是十一年不曾化解。
眼前一阵酸涩涌起,又被蒋秀敏熟练得压回去,她语气淡淡得回道:“这几天你不是忙着嘛,反正我也没事,叠着叠着就攒了这么多。”
“嗯,回头去看老宋的时候,还是我陪你一块儿叠吧。”宋遇安的声音也没有一丝波澜。
两人安安静静得叠了一会儿,直到蒋秀敏脚边那一摞金纸用完了,她才似是不经意问道:“我问你,昨晚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
“聚会。”
宋遇安态度端正,有问必答,“事务所签下一个新项目,所以一起去庆祝了一下。”
“你昨天选那么久衣服,还化妆弄头发捯饬半天,不是去和从老板约会?”蒋秀敏有点不高兴了。
她本来不满的点在女儿归家太晚,现在才发现听到女儿不是去和一个男人约会简直让她悲从中来。
宋遇安那点心思还都藏在心里,若无其事得点点头,“是啊,是庆功会,很多人都去了。”
“哼,我还差点以为你和小从能成了。”蒋秀敏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宋遇安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轻吁一口气,故作随意问道:“妈,要是我和从容在一起了,你就不会再找你的老姐妹儿给我介绍对象了?”
“那当然!”
蒋秀敏睨着她,“你要是能和从容谈恋爱,我明天就去青龙寺烧香还愿!哪还有空给你张罗什么单身男青年,我巴不得把你和他锁在家里,房门焊死!”
粗暴,真是太粗暴了。
宋遇安颇为愉悦得勾起唇角,却没急着把自己和从容的事儿告诉母上大人,她觉得该正式一些,过些日子再把从容带来家里吃饭时再告诉蒋秀敏,给她一个惊喜也不错。
再则,她还是有顾虑的。
那个‘fiancee’是谁?
……
4月1日,周一,天气阴。
从清晨时起,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阴霾低沉,仿佛触手可及。
今天虽然是周一,但宋遇安并没有去社区服务中心203咨询室坐班。
一大早,她和蒋秀敏便租了车来到九龙山墓园。
崇山峻岭的轮廓隐在浮云之间,天地大片的灰白相连。山里的气温低,气候变换也比城市里迟缓一些,车子驶上盘山路进了墓区后,道路两侧除了四季常青的松柏,余下的都是直楞楞伸展的树杈,光秃秃的,就好像这个地方一样不见生气。
几年前老宋突然走了,按照他临终的意思,蒋秀敏把他也安葬在这儿,和儿子一起,旁边还有一个合葬的空穴,那是留给她的。
蒋秀敏还记得弥留之际的丈夫说起墓葬的事情时,笑得很灿烂,他说:“我们一家人都葬在一起,今后无论是看谁,都能顺便来看看其他两个,你说多好,又方便了后代,还热闹……”
夫妻俩对于儿子遇哲的亏欠,大抵也折磨了他们一辈子,到死了,入土了,好像终于可以找到一点弥补的方式。
宋遇安将一大束白菊放在遇哲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她选的,宋遇哲笑的很灿烂。
他是个长相干净俊朗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喜欢歪着嘴,露出那颗尖尖的小虎牙,照片定格的那一瞬他整张脸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气息。
一旁,蒋秀敏也将自己抱着的白菊放在丈夫墓碑前,她蹲下来,拿着一方素白的手帕仔细擦拭宋伟民的照片,嘴上念叨着:“老宋啊,我们又来啦。”
宋遇安噗嗤一笑,“妈,你每年都是这个开场白,能不能有点儿新意,我爸就这么好敷衍的?”
“谁敷衍了。”蒋秀敏瞪她一眼,右手抚摸着墓碑上方很是得意,“我们家老宋说了,我跟他说啥他都爱听。”
好嘛,狗粮撒到墓园来了。
宋遇安见怪不怪,往自己跟前的那座墓碑看了一眼,声音低低得道:“遇哲,看看你妈多嘚瑟。”
她那语气自然的就好像是真的在跟身边人说话似的。
两人把带来的果盘和糕点摆上,蒋秀敏特地在遇哲那边多加了一份水晶饼,正在擦拭墓碑的宋遇安见了,忍不住打趣她:“哟,偏心眼。”
“你爸又不爱吃这玩意儿。”
蒋秀敏低着头,几个盘子摆好之后像是有点儿累了,干脆就在父子俩的墓碑之间坐了下来,眺望着远处的高山白云,感慨道:“这儿的风景还真是不错,视野也开阔,难怪你爸当年跑遍了西安各处墓园,最后非要选到这里来。”
“那阵子,你和老宋都过得不容易吧?”宋遇安笑容敛了回去。
蒋秀敏没觉察,道:“人这一辈子,活着的时候哪有容易的,不是为钱为房子操心,就是为子女老人操心,最后还得为自己老了成为负担操心,也就是死了躺在这儿,才最容易。”
“老蒋同志你这个思想太消极了,我可没觉得你是负担啊。”
“那是,现在我觉得你是负担,多大一姑娘了,成天心里也不知道想什么,我问问你,你以前那些同学还有哪个没结婚的?”
被母上大人这么一问,宋遇安还真的很认真想了想,才道:“的确都结了,不但结了,二婚的也提上日程了。”
蒋秀敏一个冷眼扫过来,“在你爸和你弟面前就不能好好说话?”
宋遇安摸了摸刚才自己擦干净的照片,小声嘟囔,“他们才不会催我结婚呢。”
母女俩待了约莫半个小时才离开,又去了一趟专门烧纸钱的地方把带来的金元宝烧了,最后还去附近的几个寺庙转了一圈,给各处添了点香火钱。
这么忙下来,直到下午三点多,她们才准备返回西安市。
“哎,这种时候咱们要是有车你说多好。”等车的时候,蒋秀敏有意无意得说着。
宋遇安大雪的时候和几个舍友一起组团考了驾照,但工作到现在也没起买车的心思,MEM事务所距离自己家乘坐地铁也就不到二十分钟,出行很方便,她实在受不了早晚高峰的堵车,有那个时间,早早坐地铁回来躺在家里不是更舒服?
“妈,你平时也不来这边,一年就两回,养车又麻烦又贵。”
她们家的经济条件,也不是买不起车,只不过宋遇安觉得没有必要,比如关忻那姑娘吧,她去年出来工作的时候家里也给买了车,但人家开了几天就嫌麻烦把车扔在车库里,自己买了一辆小电驴每天开得贼带劲儿。
蒋秀敏撇撇嘴,继续念叨,“小从那车坐着还挺舒服的。”
她还记着三年前,从容送她们母女来九龙山墓园的事情。
宋遇安扶额,总有一种感觉,老蒋同志这是闷声不响得又在给自己挖坑了,她不敢再轻易接话,装着十分认真得查看班车信息。
其实昨晚临睡前,从容给她打来电话,再次问起要不要开车送她们母女过来,宋遇安拒绝了,他已经够忙的,往返墓园一趟至少耽搁大半天时间,她有点舍不得。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准备好把他以新的身份介绍给母亲,还有遇哲和父亲。
“安安,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