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有一个开水房供应热水,宋遇安接水的时候,还听到一楼大厅里传来排练的叔叔阿姨们谈笑的声音,在MEM工作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的咨询师曾经讨论过,他们认为在中国幸福指数最高的群体,应该是退休后的大爷大妈,而且说得有理有据。
比如,他们没有就业的压力,职场的勾心斗角,不用为每个月的生活费、房租等支出担心。
再比如,没有人催他们生孩子,再生孩子。
可是宋遇安却觉得,人到晚年光是直面衰老、分离和死亡,就足够让他们内心沉重了。
哗啦啦……
走神了几秒,水就已经从瓶口溢出来,宋遇安手忙脚乱得拧水阀,盖瓶盖,一下子溅出来的开水落到手背上,她被烫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将指腹贴在耳垂上,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拎着水壶往203走去。
到了咨询室里,陈萍和女儿正相顾无言,因为宋遇安的进门而打破了沉默。
“宋老师,我已经和彤彤说好了,您放心,这次她会好好说话的。”
陈萍急忙站起来,脸上带着歉意和无奈。
其实宋遇安并不介意彤彤在咨询过程里保持沉默,一般情况下,来访者会用自己的方式不断试探与咨询师的关系,直到他们认为它是安全的,彤彤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只是在试探自己罢了。
“陈女士,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交流。”宋遇安一边说话,一边倒了两杯水放在办公桌上。
陈萍眉头微微紧了紧,转身看向女儿,道:“彤彤,妈妈还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等咨询结束之后你自己回家吧,”说着,她把准备好的钥匙塞进赵梓彤手里,并叮嘱道:“别在外面贪玩,你还有练习册没做完,钥匙别丢了,记住了吗?”
赵梓彤低着头,捏紧了小拳头,感觉钥匙片的棱角在掌心里挤压,她又微微松开了些,“嗯。”
声音低低的,若有似无。
陈萍又直起身子看向宋遇安,“宋老师,那个……您能跟我出来一下吗?”
她有话,要单独对这位心理咨询师说。
走到门口,宋遇安顺势瞥了一眼窗外,雨势小了很多,挂着细密水滴的松树枝就在窗口不远处摇头晃脑,就好像楼下腰鼓队大爷大妈们甩动的红绸布似的。
“宋老师。”
陈萍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沉闷,“宋老师,虽然你不是彤彤真正的老师,但既然彤彤在你这儿接受咨询,还请你能多用心些。”
宋遇安长睫缓缓垂下来,视线落在陈萍紧扣的手指上,泛白的指尖几乎没有血色,也泄露了她的不安。
“陈女士,您是觉得我对彤彤沉默的事情并不在意?”她又收回视线,重新与面前的女人对视,陈萍今天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后,一路被风吹着过来,鬓角间已经有一些散乱,但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大概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女儿身上吧。
陈萍迟疑了一下,回道:“不止是彤彤的沉默,还有宋老师您……”她瞥了一眼正坐在房间里发呆的小小身影,刻意将声音再压低了些,“咨询过程里,宋老师您可以多给彤彤指点一下,小孩子也没什么阅历,正是需要大人教育的时候,我已经问过彤彤了,她说上回咨询的时候,您也什么都没说……”
“咨询过程中,来访者要自己产生倾诉的意愿,我们才能在倾听中适时引导,这是一个过程,就好像润物细无声一样,心理咨询也不是速效药,不可能一下子就解决来访者的问题。”宋遇安回答道。
陈萍仿佛懂了,可蹙紧的眉头还是没有要松懈的意思,“专业的东西,我也不懂,宋老师您也别见怪,我作为母亲是着急了些,但彤彤她做错了事情,就该批评啊,你说说她,她会听的。”
宋遇安声音淡淡,“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是……学校里,”陈萍眼神闪烁了一下,才继续道:“彤彤她偷了同学的文具,因为被老师发现,搞得现在连上学都成问题了!”
“上学成问题,是因为彤彤窃取他人财物的行为被老师发现,还是因为彤彤做出了窃取他人财物的事情本身?陈女士,如果大人不先找到和正视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就会将错误的思想传导给孩子,不管是家庭教育还是心理咨询,都是一样的。”
宋遇安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并没有因为陈萍指责她不尽心而被影响,她在意的是陈萍现在的状态,或者说她已经初步评估到,需要解决彤彤反常行为的症结,就必须要找出母亲陈萍现在面临的困境,母女俩明明是相互依赖和深爱彼此的,但却隔着一道厚厚的冷冰冰的心墙。
“陈女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下周我们约个时间,你可以过来和我聊一聊。”
陈萍愣了愣,下意识问:“聊彤彤的事情吗?”
宋遇安摇摇头,“不,聊你的事情,不管是烦心事,或者问题,都可以。”
陈萍后退了一步,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张了张嘴道:“我没什么问题,宋老师,不劳您费心了。”
说着,她又向房间里探身,轻声道:“彤彤,妈妈走了,你好好听宋老师的话。”
“宋老师,我这就走了。”
她尴尬得扯了扯嘴角,便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墙根下立着的藏蓝色折叠雨伞,又继续抬起头走了。
宋遇安目送那匆匆而去,格外挺直的背影,直到她拐下楼梯消失不见,才感觉自己刚才那一瞬的无力感如烟消云散。
咨询室里。
赵梓彤已经坐在墨绿色沙发的边缘,依旧保持着上一次坐在这儿时那种端正的姿势。
宋遇安也没有刻意去让她调整,自己拉了拉圆凳的位置,调整到一个面对面说话时彼此都较为舒适的距离,然后才坐下。
“彤彤,今天想说什么吗?”她声音柔柔的,沙沙的,引来赵梓彤小心翼翼的目光。
然后,小女孩摇了摇头。
宋遇安道:“没关系,如果不想说,我们可以共享沉默,就算彼此都不说话,我也可以感受到彤彤现在的不安,你需要时间,恰好我有很多时间,我们慢慢来。”
她已经做好准备,再一次在沉默中度过这五十分钟。
在MEM事务所工作的三年多时间里,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心理咨询的评估和诊断大概需要一到两次,在确认来访者的问题可以接手之后,才会确立治疗目标和个案概念化,这是一个繁琐而枯燥的过程,需要咨询师反复多遍调整,才能达到真正帮助到来访者的目的。
彤彤又看了一眼宋遇安,好像因为她刚才那句话,也可能是因为这种传递过来的柔软。
“除了说话,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吗?”她第一次,在宋遇安面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有时候,柔软,是可以匹敌‘强大’的力量。
宋遇安淡淡一笑,“嗯,或者我们可以玩个游戏。”
赵梓彤答应了。
宋遇安给了彤彤一张白纸,还有几只水彩笔,自己也拿了一张白纸放在文件夹上,道:“我们可以先画一幅画,彤彤喜欢画画吗?”
赵梓彤迟疑了一下,点头。
很好。
宋遇安问道:“画家人可以吗?”
赵梓彤手里正捏着刚刚挑选的红色水彩笔,想了一下,又点头。
接下来几分钟的时间里,两个人再次恢复沉默,埋着头各自作画,赵梓彤是一个专注力极强的孩子,一旦沉浸在一个事情里,就变得很认真,旁若无人,恰好宋遇安也是这样的性子。
屋子里,安静得就好像没有人,只有水彩笔在白纸上滑动时的沙沙声,与空调压缩机发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都融化在了温热的空气里。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宋遇安才抬起头来,她的画很简单,天空,小鸟,草地和四个简笔画的人并排站在一起。
“宋老师,我画好了。”这时,赵梓彤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
宋遇安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微笑着问道:“我们可以交换欣赏吗?”
“嗯。”这次赵梓彤回答得很快。
两人交换了手里的画纸,宋遇安视线一扫,看到画面上人物的排布,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不是晴天,画面上有蓝色水彩笔点出来的雨水,就好像今天的天气一样,赵梓彤心里正在下雨。
一个穿着黑色花朵毛衣的长发女人,正紧紧牵着一个马尾辫的女孩,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花朵雨伞,那是陈萍和赵梓彤。
他们走在绿荫路上,两旁都是树,树叶稀稀拉拉的,只有零星几片树叶,这条路没有画出尽头来,一直延伸着到了白纸的边缘。
宋遇安猜测,这是通往英才小学的那条路。
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短发,身上是蓝色衬衣和黑色裤子,站在路的另一边,距离母女俩很远。
“宋老师,这是你弟弟吗?”
宋遇安还沉浸在赵梓彤画面中表达的情绪时,突然听到小女孩疑问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视线落在那个黑色刺头的小脑袋,穿着红色运动服和黑裤子的少年,然后点了点头,“是。”
“彤彤,这位是你爸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