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妮丝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打定了主意之后,当天下午她就前去拜访了基督山伯爵。

而她运气不错,今天埃德蒙-唐泰斯也正好在家里,得到通传之后,立刻将她请了进来。

“艾格妮丝小姐,您找我有何指教呢?”他把艾格妮丝带到了书房当中,然后客客气气地向对方询问。

当然,在内心深处,他大概知道艾格妮丝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他最近正在和博旺执行之前拟定好的计划,开始搅乱法兰西的金融秩序,顺便公报私仇去对付唐格拉尔。

唐格拉尔是一个冒险家,经营方针非常大胆激进,为了多赚利息钱,他偷偷地超发了超过自己银行储备金好几倍的期票。

他原本以为这一手玩得天衣无缝,因为这些期票在市场上大量流通,只要没有遇到集中挤兑的话,他就可以拆东墙补西墙地应付过去。

然而他遇上了处心积虑到整死他的人——埃德蒙和博旺偷偷地收集了大量唐格拉尔超发的期票,然后博旺还在市场上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唐格拉尔银行经营困难的消息。

博旺是庞塞纳银行的高层,而庞塞纳是如今市场上的巨擘,所以他的话立刻就引发了市场上的波澜,市场对唐格拉尔银行的信任顿时一落千丈。

平心而论,唐格拉尔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这十几年来也积累了不少信誉和资产,现在还能勉强应付局势,但是很明显,他的资本正在被侵蚀,就像是灯油一样在被慢慢消融,而市场上对他的信心下滑,更让他融资困难,难以从外部得到资金支援应付这场危机。

很明显,如果情况就这么继续下去的话,用不了多久唐格拉尔的“燃料”就会耗光,然后破产。

这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在这个急速发展又风云变幻的年代,市场上早就已经见惯了这种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而金融界更是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今天飞黄腾达明天倾家荡产的故事。唐格拉尔银行就算撑不下去破产倒闭,也无法让其他人动容,顶多只是多了几句谈资而已,再过得几个月,有关于他的一切都湮没无闻,再也没有半点浪花,这个男人一生的奋斗心血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不过,唐格拉尔银行的最大储户就是艾格妮丝一家,如今,唐格拉尔银行在挤兑当中岌岌可危,艾格妮丝自然不可能云淡风轻地看着。

果然,正如埃德蒙所预料的那样,艾格妮丝并没有兴致跟他客套,而是直接开门见山了。

“伯爵先生,您还记得唐格拉尔先生吗?”

“嗯,记得。”埃德蒙-唐泰斯淡然点了点头,“这位银行家我当然记得,当初还是您引见我认识他的。”

“那么——您知道他最近的经营遇到了极大困难吗?”艾格妮丝一边问,一边睁大眼睛看着埃德蒙,那皎洁而又焦急的眼神,仿佛是在无声地告诫埃德蒙,‘看在朋友的份上,别骗我!’

对上这个眼神,埃德蒙-唐泰斯不可避免地感到惭愧和心虚,毕竟他是真心将艾格妮丝看成朋友的,如今自己却做出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那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只能硬着头皮装作自己一无所知。

“这个,我没怎么听说。”他仍旧维持着不变的平静,“您知道的,我身负着重大的使命,实在没有时间去关注金融界的消息。”

“真的吗?”艾格妮丝心里一沉,但是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让她仍旧没有放弃追问,“据我当日所见,您对他怀着深刻的仇恨,而且,我曾经听您略微提到过您之前的惨痛遭遇,这样的仇恨,您应该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您有机会报复唐格拉尔的话,那您肯定会去做的!而现在,难道不就是对付他的好机会吗?您难道没有想过让他倾家荡产吗?”

埃德蒙-唐泰斯的背后浮出了冷汗,艾格妮丝的语气虽然并不严厉,但是此时他仿佛在置身法庭,面对着检察官的严厉拷问,那种心理上的压迫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并不是艾格妮丝小姐不好骗,而是骗她,实在让人良心不安。

“我确实希望他倾家荡产,但那并不是我目前最急迫的工作。”埃德蒙-唐泰斯强行压制了心头的痛楚,然后对艾格妮丝说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艾格妮丝小姐,陛下交给我的重任,我从不敢有片刻辜负,在这种紧要关头,我怎么会分出无关的精力去给我自己报私仇呢?而且,就算我想要这么做,想要对付唐格拉尔银行,肯定不是我单枪匹马就能够做到的,需要调动大量的金钱和资源,您觉得我有这个能耐吗?或者说,我的同党们愿意只为了给我报私仇就浪费这么多资源吗?

艾格妮丝小姐,我可以告诉您,我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唐格拉尔那个混蛋遭难了,我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我只会遗憾他还没等到我有时间对付他就完蛋了,仅此而已——”

埃德蒙-唐泰斯这番话合情合理,以至于艾格妮丝一时间也没有了言语。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无端怀疑基督山伯爵实在有点蛮不讲理,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她也只能为家里做这么一点事了。

尽管已经心灰意冷,但是她还是鼓足了最后的勇气和希望,再度向埃德蒙恳求,“伯爵先生,我对你们往日的恩怨丝毫并无插手的意愿,我也不会劝您去对仇敌宽宏大量,我没有这个资格。我只是在为我家而烦恼而已,因为我刚刚得知消息,我父亲,就是唐格拉尔银行的主要储户,他借了一大笔钱给唐格拉尔……我也知道,这是我父亲投资不谨慎,与任何人无关,哪怕蒙受损失也只是他运气不好。但是伯爵,我想恳请您,如果您有什么办法让我家免受损失,那请您务必帮忙,可以吗?唐格拉尔既然是您的仇敌那他任由您处置,我只想让我家免于灾祸而已……”

埃德蒙-唐泰斯静静地听着,他何曾见过一向骄傲的艾格妮丝居然会以这么谦恭的态度去向他人服软低头?而看到艾格妮丝这样,他也并无任何兴奋,只感到无比的愧疚和心痛——因为这一切其实就是他造成的。

一瞬间,他几乎忘却一切,想要直接点头答应下来,毕竟现在还有时间,只要找到博旺抢救的话,还有办法让诺德利恩公爵挽回不少损失。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那天特雷维尔侯爵对他说的话。

不能感情用事,好不容易抓住了诺德利恩公爵的痛脚,为什么不干脆一下子把他逼入绝境呢?这样他才有可能向陛下低头。

现在他这么做,艾格妮丝小姐固然会一时苦痛;但如果他不做,到时候她一家人面对的就是监禁和流放,那岂不是十倍的苦痛?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只要站到了陛下那边,陛下有的是办法弥补公爵的损失,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正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在最后一刻又坚定了意志,决定继续坚持原本的计划不动摇——不光是要让诺德利恩公爵的存款和唐格拉尔银行一起陪葬,还要让公爵在其他地方的投资一并血本无归。

既然下手,那就要狠,这才是真正的慈悲,犹犹豫豫半途而废的假慈悲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艾格妮丝小姐,我很遗憾,目前我帮不上太多的忙,但是如果我能够为您一家挽回损失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的。”他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半真半假地向艾格妮丝承诺,“我相信,既然您一家之前遭遇了那么多灾难却挺过来了,那么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灾祸,也一定能够挺过来的,命运终究会眷顾您。”

艾格妮丝当然不会明白对方所说的‘眷顾’到底是指什么可怕的东西,所以得到了埃德蒙的保证之后,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伯爵。”她满怀歉意地苦笑了起来,“我一直都在为我的剑术而自豪,可是发生这种事,我却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唉,再锋利的剑,也是斩不断人心的贪婪和污秽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金钱账簿支配着我们这个世界,谁也没法挣脱。我想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家人们免遭一切灾祸的侵扰,可是我真的能够做到吗?”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艾格妮丝流出了罕见的脆弱而又茫然,她虽然预见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却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然而最令她无奈的是,那并不是她能够靠着一人一剑解决的问题。

听到这种感慨,埃德蒙-唐泰斯也觉得心中惆怅,跟着叹了一口气。“您一定能够做到的!我敢断言,只要有您在,人间就终究有一方净土存在,您皎洁的光辉会给很多人带来希望。”

艾格妮丝并不知道埃德蒙指的是什么,只觉得他说得夸张至极,即使在心情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仍旧被逗得笑了出来,“您这也说得太过于夸张了!我哪有这么厉害呀?”

笑了片刻之后,她又话锋一转,“另外告诉您一个消息吧,我过几天就会护送姐姐一起前往瑞士,嗯……她此行就是为了觐见您的恩主。”

其实这个消息埃德蒙-唐泰斯也早就已经从特雷维尔侯爵那里得知了,但是他还是装出了震惊的样子。

“是吗?那太好了……我相信陛下一定会非常欢迎爱丽丝夫人的到来,毕竟他们是朋友。当然,也包括您……”

“我也不敢自称是他的朋友。”艾格妮丝微微皱了皱眉头,显然又回想起了当初那些事,“不过您放心吧,我也不会让我的姐姐为难的,该对他礼貌的时候我会恭恭敬敬。”

“恐怕如果您无拘无束的话,陛下会更高兴——”埃德蒙-唐泰斯回答,“他最欣赏您的就是那种出自于天性的骄傲不羁。陛下从小在宫廷里见惯了礼节备至的夫人小姐,而您风度气质完全不同,所以他才会念念不忘。”

埃德蒙说者无心,艾格妮丝却回想起了那个少年人几次三番的轻薄,因而怒容满面,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突然又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毕竟,别人考虑她的时候总会去考虑她的社会等级、她的嫁妆,而那个人在考虑的时候,无论出于什么无耻的动机,他所看到的只是她自己。

可是,终究还是不行的。

艾格妮丝放下了所有杂念,此刻她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风度,她满怀歉意地看向埃德蒙-唐泰斯,然后向他行礼告罪。“对不起,伯爵先生,我无端怀疑您,并且对您说了许多冒犯的话,我恳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原谅我这个爱父亲心切的女儿……”

“当然了,我理解您的心情,所以完全不在意。”埃德蒙-唐泰斯摇了摇头。

“过阵子我就动身了,在巴黎我帮不上忙,我不知道如何保卫父亲,但至少我能保卫姐姐。”艾格妮丝一边看着埃德蒙,一边向他伸出了手,“伯爵,您刚刚说您会尽力帮忙,那我以朋友的身份,恳请您履行诺言,可以吗——?”

对着这目光,听着艾格妮丝提到朋友,埃德蒙简直无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无异于是在亲手一刀一刀扎向艾格妮丝小姐,无论他用任何理由粉饰自己的行为,这都是可耻的背叛,所以他再也不敢以艾格妮丝的朋友自居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去做,因为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埃德蒙的手微微颤抖,但是他还是强行镇定了下来,他握住了艾格妮丝的手。

这双手看上去纤细,却蕴藏着莫大的爆发力,然而此刻,却犹如风中残烛一样,在命运的虚空当中无力地摇摆。

“我祝您一路顺风……”埃德蒙-唐泰斯强忍着心中的愧疚和悲痛向艾格妮丝道别。

片刻之后,虽然明知道可能会惹人怀疑,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艾格妮丝一句。

“如果形势实在太糟糕,您大可以求助陛下,他一定会愿意帮助您的——”

“可是我却不愿向他摇尾乞怜!”艾格妮丝微笑着收回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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