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媛仍然清楚地记得她进入暖阁内的场景。

扔了遍地的奏折书籍,东倒西歪的杌子圈椅,挂在落地罩上半落不落的幔帐,以及惊恐的瑟瑟发抖的纤弱少年。

秦媛几步走过去,将歪到的杌子扶好,又将地上的奏折捡了起来,也不翻看就随意的扔到了书案上。

小皇帝缩着肩膀站在秦媛的身后,沉默的看着她的动作,半晌才怯怯的开口问道:“秦将军有什么话要问朕?”

秦媛听到小皇帝的声音,微微挑了挑眉,才转过身看向他,轻声笑道:“殿下这皇位坐得可还算是舒坦?”

小皇帝眼神犹疑:“秦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朕登基可是有诏书在的。”

“原来是有诏书的,微臣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她再次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块砚台,“倒是微臣无礼了。”

小皇帝见秦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动作,便也就放松了几分,随意的捡了把圈椅坐了下来。

“秦将军当日远在边关,不知道这京里的事情也是有的,朕自然不会怪罪将军。”他说的十分缓慢,似是想要表现的沉稳一些,可是那稚嫩的嗓音仍旧是让秦媛不由得轻笑。

“殿下,你可知道太子为何要向先帝求娶苏家嫡女么?”秦媛也不再与小皇帝周旋,径直问道,“微臣听说,殿下对此事可是知晓一二的。”

小皇帝原以为秦媛要问什么先帝究竟是如何驾崩的之类的宫廷秘事,却没有想到她只是问了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小事。

小皇帝一时间有些怔愣,秦媛却是十分的有耐心。她站在小皇帝的面前,脊背挺的笔直,脸上的神情也是带着点点的笑意。

小皇帝有些摸不清秦媛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可是他仍旧喃喃开口说了实话:“此事我倒确实是知道一些的,不过也仅仅是一些。”他说着,抬起头来,望向秦媛,“这些事情我从未跟旁人说起过,就连沈卿来问,我都没有全说。”

秦媛脸上的神色不动,可是心却一点点的往下沉。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是我先前确实听到三哥与父皇说起这门婚事。”小皇帝微微轻叹了一声,“可是旁人不知道的是,太子哥哥之所以会中意那苏家的嫡女,是因为三哥日日在他面前提起的缘故。”

秦媛一惊,上前两步紧紧盯着小皇帝,急声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小皇帝被她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圈椅中缩了缩,但仍是开口回道:“我平日里便会去东宫玩耍,总有几次能碰到三哥过来,所以也就听了一些。”

秦媛此刻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若真是如此,那兄长所说的,便也全是真的了。

秦媛呆愣在原地,却是半天都没有动静。小皇帝不知道秦媛怎么了,只得怯怯的伸了手去拽秦媛的袖子,轻声问道:“秦将军,秦将军?”

秦媛这才回过神来,她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孩子。他虽然生在帝王家,可终究只是个孩子,若是此刻燕王破门而入,这个孩子,怕是也就只能活到今日了。

想到燕王,秦媛牙齿咬紧,原想着不过是个憨厚耿直的皇子,是他们迫于无奈的选择,却没想到,被选择的不是那燕王,而是他们这一群臣子。

秦媛冷笑一声,抬手拽过了小皇帝,二话不说便去扯小皇帝的衣襟。

小皇帝一惊,以为秦媛要杀他,便挣扎着尖叫起来。

他的尖叫自然是引起了殿外的一阵骚乱,可是这个时候燕山卫的将士已然将禁军全部围住,所以不管小皇帝如何叫喊,门外都没有半个人进来。

秦媛几下便将陈怀彻那身暗红色的常服脱了下来,她将衣衫扔到一旁,这才冷着脸低声说道:“你若再吵嚷,我便也留你不得了。”

陈怀彻似是被吓到了,连忙抬了手去捂住自己的嘴,两只大眼睛却是滴溜溜的盯着秦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秦媛又在暖阁里转了一圈,发现内殿已经收拾出了两件小内侍的衣裳,床榻上还摆着一个小包袱。

秦媛心道,这怕就是王氏这母子二人打算偷跑出宫要带的细软罢。她拎起那个包袱,入手有些沉,她便也没有打开,径直取了衣衫出了内殿。

陈怀彻仍旧捂着嘴缩在圈椅中,浑身如同筛糠一般的抖动着,却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秦媛将那小内侍的藏青色长衫递到陈怀彻面前,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你将衣衫穿好,待会儿我派人送你出宫,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好好过普通日子罢。”

说罢,她又将那个包袱扔给了陈怀彻,便头也不回的出了暖阁。

秦媛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做,她只知道,骆知行听说她要将小皇帝送走的时候,满眼都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她不知道骆知行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之后,她在审刑司里随意抓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内侍,将那小内侍换上小皇帝的衣衫,与王氏一同绑在了暖阁里,一把火,将那暖阁烧了个干净。

陆其重看着秦媛冷着脸做了这些之后,也只是恭敬的向她行了一礼,便提刀自尽了。

秦媛看着脚下殷红的鲜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皇帝自焚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城门处。

守城的将士瞬间便失去了抵抗的动力,纷纷丢兵弃甲,城门很快便敞开了。

之后的事情,秦媛便再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她站在乾清门外,看着人群簇拥着燕王欢呼着涌进宫门,然后她便随着众人匍匐在地,僵硬的高呼着万岁。

秦媛听到身侧的人咕哝了一句,手臂收的更紧了几分。她轻笑一声,却又忍不住陷入了回忆。

最后一次见到沈慎,是两天前。

她与卫雍的婚期拖了许久,终于被新帝一锤定音,就定在了昨日。

婚期定下来的那一日,秦媛便往天牢去了一趟,可是沈慎却只是背对她坐着,没有看她一眼。

沈慎被判了凌迟之刑,行刑的日期就在秦媛与卫雍大婚后一日。

所以,秦媛在成亲之前,再次去了天牢。

沈慎仍旧背对着她坐着,他的双手上锁着沉重的铁链,头发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殷红的血迹布满了灰扑扑的囚衣。

秦媛只觉得心间一阵刺痛,不管如何,沈慎终究是自己的兄长,终究是自己的亲人。

她上前两步,想要轻唤一声,可是那牢内的人却是知晓她的心思一般,在她开口之前便轻笑了一声,淡淡道:“我听说你明日便要与卫家那个小子成亲了。”

秦媛想要应是,可是喉咙却似是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如此也好,那个人虽然性子憨了些,对你也算是真心,你与他在一起,我也就能安心了。”沈慎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沉悦耳,“行刑那日,你不要来。”

秦媛终于忍不住,泪水滑过了脸颊,声音里也带着微微的颤抖:“兄长……”

这一声兄长似是触动了沈慎,沈慎身形微动,却仍是忍着没有回过身来。

“瑾儿,回去罢,好好的往前走,再不要回头看以前的事。”

直到最后,沈慎也没有转过身来。秦媛站了半晌,只缓缓的蹲下,将一个雪白的瓷瓶留在了地上。

天色渐渐亮了,窗外也传来了下人走动的声响,秦媛睁着眼睛等着,安静的等着。

不多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声响略有些大,终于将秦媛身侧的人惊醒。

卫雍眉头微蹙,却在看到秦媛的时候完全舒展开来,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的暗哑:“怎的这么早就醒了,父亲母亲都还未回来,不需要你去敬茶,你多睡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秦媛却是没有回答卫雍的话,而是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逐海来了。”

卫雍一愣,撑了身子往幔帐外看去,果然不过片刻,便听到逐海隔着窗扇低低的禀道:“主子,出事了。”

卫雍猛地翻身下床,连衣衫都来不及穿,只着了中衣便开门走了出去。

秦媛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瞪着一双干涸的眼睛,定定的望着那代表着喜庆的大红色承尘。

卫雍很快便推门进来了,他安静的站在跋步床外,定定的望着躺在床上的秦媛,半晌,他才低低的叹了一声:“都过去了。”

原本干涸的眼睛瞬间变得湿润,秦媛挺直着身子僵硬的躺在床榻上,却任由那泪水肆意的往自己的两颊留去。

都过去了。

那个如同桃花一般绚烂的人,也就这样过去了。

秦媛躺在床上,耳边却只能听到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好好的往前走,再不要回头看过去的事情了。”

秦媛唇边掀开一个笑容,她转头看向卫雍,轻轻的说道:“都过去了,那我们便好好的往前走罢。”

天顺二十七年秋,燕王举兵勤王,于九月二十六登基称帝,年号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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