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消,轻雾已散。

紫竹林边,取天然清溪成潭,无刻意楼台花囿,景致清雅,让人醉心流连。一清丽妇人身着柔金色绸衫,面容略带憔悴,缓缓行在碎石步道上,虽未着浓妆重冠,却举止雍容。身后几名随侍远远跟着,款步轻点,裙服姗姗,像是生怕惊动了凝思之人。

“夫人,虽已三月,潭边露重,让素卿为您披件衣裳吧。”随侍上前,言语谨慎。

“素卿,你说,本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姬安夫人披上暗赤明绣的披风,目光柔柔落到刚刚跌落清溪中、随波上下漂浮的一片竹叶上。

素卿并未回答,她知道国主并非想要她给出个答案,国主用一生都看不透的东西,自己在她身边才一年多的随侍,怎么可能有答案。

那竹叶漂入水潭中,悠悠转了几圈,便静静地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

“本王以为做了国主,便可以爱自己想要爱的人,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可这么多年,我一直被什么推着,追着,在漩涡里打转身不由己,战战兢兢,我好怕这一切的悲剧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等哪一日闭上眼睛,就什么都晚了……”

时易境迁,旧梦难舍。

那时候,自己不是什么姬安夫人,而是无忧无虑的芊萝,国主的小女儿。有疼惜自己的大哥,还有一个比大哥更让她觉得亲密幸福的男子,列湛。

他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不太说话,但一双眼睛似总有万语千言,如谜如雾,凝望之时会闪出一抹淡蓝,清澈如月湖之水,神秘而哀伤。若是能醉倒在这抹淡蓝之中,会不会化成他心中的一滴泪……一念成痴,她爱上了这双眼睛,恨白天太长,夜晚太慢,无可救药地希望立刻飞奔到他的身边,然后又怨时间太快,刚刚柔情似水,又要强忍别离。

自己就这样颠三倒四地思念着,盼望着,忧伤着,幸福着……那一日,列湛告诉自己,他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他的家在遥远的东海,那里有一个岛叫做东屿,他的族人是巫族,聪明智慧,世代守护着那片美丽的海岛。

都不重要,那时的芊萝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国主之女,自然可以有无尚的尊荣可以留列湛在身边陪伴自己一生一世。她整日快乐地想象着和列湛以后的日子,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这世上之事,就怕“自以为”。

大哥出门游猎意外遭难,华胥国一夕之间没有了少国主,姬氏一门的地位岌岌可危,芊萝就成了那个唯一可以挽住权柄,拯救一门荣耀的国主人选。

但条件是,她必须要加入一个足够强大尊贵、可以为她撑起天下的姓氏,她必须,嫁给风家。

她不怕,她找到列湛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请求他现在就站出来和自己一起,为了曾经一起许下的山盟海誓奋力一搏,也许她就可以不用嫁给风家,也可以保住国主之位。

列湛没有说话。

芊萝害怕极了,那种瞬间的沉默令她恐惧,时间仿佛骤然停止,一切关于明天的美好愿望都可能在下一瞬间成为幻灭泡影。

“我是巫族的贵族,我的族人不可以与人族通婚。”他一字一句都很分明。

“但我还想与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下了决心,再不回到族里去,但也不能做人族国主的丈夫。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跟我走,我们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安静地相守今生。”他的眼睛里不再是月湖之蓝,闪动着炙热澄明的火焰,让她喜悦,多想就这样融化在其中,在幻梦里随着激情的火光跃动,为相爱的美好而欢唱高歌,永不醒来。

“可我不能走。”她说出了最害怕说出的几个字,“我的家人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我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选择,实为开天辟地以来的最伪命题。如果一定要选择,就意味着已经没的选了。

姬安夫人哀伤地坐在潭边的石凳上,神情有些恍惚,“若当初我能……那么现在他也许日日都可在我身边,那样的眼睛,我再也未曾见到过。”素卿在跟前虽听得清楚,却也想不明白那个“他”是何人。见国主面色转白,目中含泪,素卿问道:“夫人,您又不舒服了么?要不要先回宫?”

姬安夫人回转心神,“不用了,我还想再呆一会儿。这几日,大公子的伤好些了么?那日我见他起身都困难。”

“宝华宫早上有人过来传话,说是还不能下床走动,但已经可以坐起来用些清淡饮食。”素卿认真应答。

“希望他这次记住教训,再不要去故意招惹……”姬安夫人没有说下去,因为那个人出现了。

风阙也很喜欢这里,但不常来,因为这片清溪竹林离慈元宫太近,母亲会常来,而且她一定不高兴在这里遇到自己,就像今天这样。

“看来母亲已经好些了。”

姬安夫人缓缓起身,不易察觉地,她又变回了风阙熟悉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国主,苍白的面容更显无情,冷若冰霜。

“本王正要回去了,这里有些冷。”

“母亲不问我么?”

“问你什么?问你现在是不是很痛快?还是问,你为什么会手下留情?”

风阙看着她的背影,“我以为母亲至少会问一句,我那日为什么还肯去慈元宫。”

姬安夫人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风阙那张比自己还要苍白的脸,和那双比自己更加无情的眼睛。时间好快,他现在比自己高出很多,甚至比风胤还要高些,他多大了?具体记不太清了……

“我的确没有想到,你那日还会来看我,难到……你不是来看我什么时候会死的么?”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通常因为求不得。风阙最渴望的,也是他永远不可能从她那里再得到的。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连个禽兽都……”

“没错!你说的没错!”她一步一步逼近风阙,“你以为你在我眼里还会是什么,神仙圣人?上天的赐福吗?你是哪里来的我都不知道,为了应付悠悠众口还要找个死人给你当父亲!”姬安夫人激动的挥舞着袖子,像是被命运捉弄的困兽,用最后的生命燃烧着自己的愤怒!

她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我的确后悔生下了你,你知道吗?你就是上天派来的恶魔,妖孽,你的这张脸……”风阙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她眼里的愤怒和哀伤,竟然瞬间变成了恐惧!快要窒息的恐惧!

“除了这储君的尊位,你还想要什么你说,我能给的都会给你,只求你放过他不要杀死他!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忘了吗?”

风阙任由她撕扯着自己,“我从来没有要杀死风胤,我的反抗从来都是为了自保而已,母亲你是清楚的!”

姬安夫人竟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目中空空地自顾念着:“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杀死我最心爱的儿子!为什么……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有我在的一天,你们就休想再伤害风胤,除非……除非先杀死我,否则我绝对不允许你们把他也抢走,绝不允许……”歇斯底里的姬安夫人泪流满面,晕倒在风阙的怀中。

“母亲……来人!快叫医官!”风阙看着怀中的母亲,曾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女人现在却远比想象中瘦小很多。

终于听到她亲口说出那些话,却不曾想象是这般情景。

妖孽,禽兽,恶魔,这些词不知在自己脑海中翻来覆去转了多少遍,逼得风阙自己都快疯掉了,却始终不敢当面问她,现在终于亲耳听到,不是应该愤恨、应该怨怒吗?不恰恰印证了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和折磨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怨毒和偏心么?可为何看到她如此,自己的心会疼,这到底是怎么了?风阙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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