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不叫凉城,叫永州城。
之所以有人管这叫凉城,是因为“悲凉”二字,天地悲凉,人也悲凉。
从京中被发配的人都要途经凉城,到了凉城如果京中没有人追过来的话,百分百是凉凉了。
发配是徒刑的一种,发配也有很多种,有服劳逸、充军,其中又分为终生与永久两种。
终生是这辈子要服劳役到死。
永久是祸及子孙,后代都要服劳役。
申屠鸣属于是半永久,先服劳役,年满三年看表现,表现好了充军。
此时的凉城外,申屠鸣如行尸走肉一般靠坐在一颗古槐下,身穿破损不堪的囚服与草鞋,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往日宰辅之子的风范,本就瘦弱的身体,面黄肌瘦形如枯槁。
原本只是胡子花白的申屠罡,满头华发,过胸的长须皆白。
短短半个月,申屠罡如同行将就木,倒是没有穿囚服,只是因要“陪伴”好大儿,这一路只能步行跟随。
一老一残,徒步四百余里,吃尽了苦头。
两名京兆府衙役背着包袱与水火长棍,一路上从不与申屠父子二人交流,这是大忌。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刑部衙役将发配之人送到指定的地方,南北边关、东海、西域地等,后来刑部将申屠鸣的案子“送”给了京兆府,押送发配之人的差事就得京兆府来做。
“儿啊。”
早已筋疲力尽的申屠罡颤颤巍巍的坐在了申屠鸣旁边,将满是风沙与散发着异味的水囊递到了申屠鸣面前。
“喝些水,爹去寻知州,知州冯年是当年爹的同窗。”
“莫要入城。”申屠鸣扭着头,无神的双目直勾勾的望着申屠罡:“孩儿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您莫要入城,您回去,回到京中,寻好友,寻故交…”
虚弱的申屠鸣伸出手,紧紧抓住了申屠罡的衣袖:“爹,您回去,您求饶,向天子磕头求饶,天子会原谅您的,让您回到宰辅…不,吏部尚书,不,哪怕是吏部左侍郎,右侍郎也成,您回到朝堂,回到朝堂,只要回到了朝堂…”
申屠罡不断地摇着头。
申屠鸣哀求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哀求着,仿佛申屠罡回到了京中去找周老板认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般。
或许申屠鸣心底深处知道这有多么荒谬,只是他不愿,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申屠鸣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无比苍白。
申屠罡老泪纵横,每当他以为自己早已流感眼泪时,依旧会低声饮泣。
双手颤颤巍巍的支撑着荒凉的沙地,申屠罡站了起来,望着申屠鸣,露出了微笑。
“好,铭儿,你就在此地候着为父。”
申屠罡又蹲下身,如同幼年时哄着申屠鸣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后者的后背。
早已是疲惫不堪的申屠鸣,面露狂喜之色,想要下意识说些什么,申屠罡露出了慈父的笑容,摇了摇头。
“为父知晓,为父回去,铭儿歇着,待为父身着官袍,遣官轿将你护回京中,护回我们父子二人的柱国府。”
申屠鸣露出了痴傻的笑容,如同真的回到了申屠府,变成了那个所有人都要敬畏的宰辅之子,痴痴的笑着,眼皮慢慢合上,呼吸渐渐微弱,靠在老槐树上入睡了。
申屠罡颤抖枯瘦的手指为申屠鸣打理着披散的长发,老泪纵横,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用尽全身里将破损的衣角撕下后,为申屠鸣束发,束的一丝不苟。
这原本毫不费力的事情,好似抽空了申屠罡全身的力气,耗费了许久。
站起身,申屠罡从怀里抽出了一封信,一封早已被汗水打湿的信。
信纸只有寥寥几行字,落款,仪刀卫校尉,韩佑。
信,是押送他们的京兆府衙役给的,出京时给的。
申屠罡没有看过,他不想看,也猜到了会是什么内容,只是他没有撕毁更没有扔掉。
这是他第一次拆开信件,第一次看到上面的内容。
申屠罡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事物了,凑的很近,一字一字的看下去,直到看到落款,看到韩佑那如同狗爬似的署名。
“这小子,连字都写的这般难看…”
申屠罡又露出了笑容,一种韩佑在宫中时说他要对付马家时申屠罡才流露出的笑容,那笑容有些轻蔑,有些无奈,也有一丝丝的担忧,对韩佑的担忧,担忧韩佑这愣头青会变成马家兄弟的刀下亡魂。
那时,他愿意提携后辈。
只是那时,他以为自己的提携,会让后辈对其恭敬有加,唯他马首是瞻。
“是了,字写的趣÷阁走龙蛇,力透纸背,可心,却是丑的,心不丑,字丑一些,又有何妨。”
申屠罡自嘲一笑,将信纸撕了个粉碎,扔向了空中,飘扬向了远处后,向衙役招了招手。
其中一名衙役跑了过来,躬身垂手。B
“回去记得转告你家少爷,老朽,谢他,谢他还为老朽留下一条死路。”
衙役如释重负,他知道申屠罡要做什么,也知道做了之后,他和同伴就不会再受奔波之苦了。
“老大人安心,少尹给了小的不少钱财,事儿结了,小的…”
申屠罡打断道:“劳烦官爷了,告知那小子,老朽气他,气他生的晚了,若是前朝时叫老朽遇到他,说不准,老朽也会是个…罢了,罢了,去吧,老朽不愿叫人见到丑态。”
衙役拱了拱手,转身跑开了,与另一名衙役对视一眼后,二人肩并着肩走远了。
直到二人站在了半里外,快看不清楚人影时,申屠罡慢慢解下了腰间缠带,轻轻的套在了沉睡的申屠鸣脖颈前。
申屠罡将缠带紧紧缠在了双手手腕上,背对着槐树,背对着老槐后的亲儿子,随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用尽了全身力气卷着缠带。
无法呼吸的申屠鸣猛然睁开眼睛,双目血红,喉咙里发出了无法发出的惨嚎声。
申屠鸣张大了嘴巴,奈何这个“爹”字,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要绞死自己的正是自己的“爹”,双眼彻底失去生命色彩时,他也没有看到他这一生中最信赖以及觉得最是伟岸无所不能的男人。
许久,许久许久,近乎脱力的申屠罡失声大哭,他连去看一眼申屠鸣尸体的勇气都没有,一边哭着,一边将缠带丢在了槐树上,慢慢踩踏住了旁边的青石。
那里,本没有青石,两个衙役只是走了过去,没有坐,只是站了一会就有了青石。
青石被踢开了,申屠罡没有挣扎,只是闭上眼睛。
直到呼吸越来越困难,申屠罡开始剧烈的挣扎,他不是留恋着生,只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想要看一眼申屠鸣的尸身。
青石已经被踢开了,申屠罡挣扎越来越微弱,直到慢慢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陷入了黑暗。
黑暗,又变的光明。
光明之中,他看到了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一头扎入京中这巨大的漩涡洪流。
投身于官场这泥沼之中,申屠罡不断迷失,摸到了许多不可名状的东西,像是刀剑、像是尸骨、像是良心、像是正义、像是肮脏、像是血泪、更像是悔恨,这些东西都混在泥沼之中,混在这叫做官场的泥沼之中。
申屠罡见到自己不断挣扎,越是挣扎,越是痛苦,直到不去挣扎,随波逐流,慢慢变的轻松了下来,慢慢年华不在,慢慢老去,直到最后,位于泥沼的最中央,身穿一尘不染的暗红色官袍,仿佛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官袍,化为了血水,官袍里的皮肤,慢慢腐烂,皮肤中的骨骼,化为飞灰。
申屠罡,字守心,永城靖县人,隆丰七年中进士,官历四朝,三起三落,兴德元年任大周尚书省尚书令。
今日凉城,卒,尸骨掩于黄沙之下,三尺之下父子合葬,生前一切,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