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瑾月姑姑正从暖阁内端出一套茶具,杯盖上纹着青蓝色的梅花图案,在杯身白色底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素雅,日光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印落在空旷沉寂的宫殿中生生成了酱紫乌朱颜色。

茶汤热腾腾的溢出馥郁清香,我素手轻握起青花茶杯,一角天青色的杯盏,好像江南不曾沾染过任何喧嚣的烟雨渐渐浮现在眼前,“不知道太后今日单独要我前来是出了什么事故吗?”

太后面前裂纹云水渐色花斛里供着两枝袅娜的牡丹,黄澄澄金子一般的颜色在夕光下生出一派富丽堂皇气质,花朵文静地偎依在绿叶上泛着鲜亮的光纹。

太后的目光离开牡丹落在我面上,“无事,就是念及自你这孩子入宫,我都没有好好的跟你说过体己话,”一会儿,又微笑问道,“昭仪觉得我这两枝牡丹开得如何?”

茶盏托于掌心,几片毫尾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我实在不懂得花艺,只以为这花开得蓬勃,甚是好看。”

太后怡然一笑,指一指牡丹,“这三千花种中,我最是喜欢牡丹一色,昭仪可喜欢?”

我陪笑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牡丹雍容华贵,乃是国色,我怎敢谈及喜欢,平日里亦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太后这话实在叫我惶恐。”

太后扯一扯嘴角,牵强一笑,“你这话倒不老实了。”

我轻笑道:“太后的意思,我不明白。”

她伸手抚了抚和睦中夹杂着几丝银白的鬓角,“牡丹乃花中之冠,天底下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女子,即便是不喜欢牡丹的花貌,也一定不会不喜欢牡丹的地位。”

我心中一刺,“我不是太后心里认为的那种人,”不由的微微一笑,“看起来我和太后果真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过,竟已叫自己被误解至此,我实在委屈的很。”

太后轻哼一声,缓缓撑起身子,“你说我误解你,不如你倒干脆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瑾月姑姑斟过一盏北雪燕窝汤呈在太后面前,笑道:“皇后娘娘常和昭仪娘娘聊天,两人相处得很是和睦亲近。”

太后接过碗盏,用勺子匀了两下,“这原就是该当的,她们同是后宫妃嫔,又都侍奉皇帝左右,自然是要同心同德才好。”

瑾月姑姑笑叹道:“只可惜后宫至今仍未有妃嫔传来子嗣方面的好消息。”

太后指尖轻颤,将碗盏放在一边,笑瞥了瑾月姑姑一眼,淡淡道:“皇帝正值盛年,后宫里头佼佼者也众多,倒是不急。”

瑾月姑姑神色如常,含笑道:“这话是奴婢多嘴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和道:“太后说得对,后宫姐妹众多,不乏多才多艺能讨得陛下喜欢的。子嗣只是早晚而已,想来是无碍的。”

太后打量我,“没料到,你竟看得这么开。”

我垂眸浅笑,缓缓道:“不瞒太后,我自入宫侍奉陛下左右便承盛宠,心里已是万般不安,如今更是愈加不安。”

太后问:“不安,”笑一笑,“一枝独秀,专房承宠,你心里应该欢喜才是。”

我抬一抬眼,“我确实欢喜,但太后不明白我为什么欢喜,于我来说,无论什么位分都是一样的,我之所陪伴在陛下左右,是为了自己的心意,我心里有陛下,陛下心里也有我就够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为了得个一心人罢了,但我也明白,陛下终究是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永远独宠我一人,所以,只要陛下心里有我就好,”眉心一动,继续说,“假如有一日我心灰意冷,就算陛下用皇后之位挽回,也终是无用。我看重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虚荣繁华,陛下越是将这些东西加诸于我身上,我心里越是不安。”

太后眉目灼灼,端然道:“一人心?皇后?”喉间发出一声冷笑,“你这话是僭越,你可知道就凭着今日这番话,我便能治你死罪。”

我恭敬笑道:“我自然知道,可我更知道太后想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因为太后害怕了。”

太后略向后靠一靠,“你说,我怕什么?”

我颔首,“之前,皇后娘娘有对我说过,自她第一次见我起,就肯定后宫会是我一人的天下,皇后娘娘未对我说这话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如若放在一个月前,我一定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低一低眸,“但现在我明白了,太后是怕终有一日,我会取代皇后的位置,甚至取代整个后宫的位置,太后更怕陛下会走上先帝的老路,南梁再也禁不起一次耽误了。”

太后点头,“你既晓得,我便也不必绕弯子了,”眼帘微垂,看着小指上的金缕玉杂花托蝉护甲,“昔日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安史之乱全因唐玄宗对杨玉怀的过度宠爱而起,南唐李煜的灭国又何曾能与小周后撇得了干系,这里头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因为皇帝对于后宫妃嫔独宠而起,独宠而终,所以,蒙昭仪是想做褒姒,还是杨贵妃,亦或是走上小周后的路?”

我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太后这话不对,太后也是后宫女子,实在不应该把所有男人的过错全都推卸到女子的身上,西周灭亡是因为周幽王昏庸淫乐,即便没有褒姒,也会有其他女子,安史之乱是安禄山与史思明背叛唐朝后发动的战争,是同唐朝争夺统治权的内战,至于小周后的路,想来我也是走不了的,据说小周后深得钟太后的喜爱,可我的处境却不相同,而且我根本不是小周后,我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按理,我本不该驳太后的话,但是我没有办法把这些呼之于口的话长久的憋在心里难受,我知道太后不喜欢听假话,所以我的这番心里话太后一定是不会怪罪的。”

太后的容色被昏黄的夕光衬得有些虚浮,“但无论怎样,皇帝对你的宠爱也已经太过了,即便皇帝对此不以为然,可我也要提醒提醒你,荒淫无度是会成性的,我希望你能保持清醒,不要陷在金玉的流光溢彩中不可自拔了,”叹出一口气,“李煜不过只是用嵌有金线的红丝罗帐为小周后装饰墙壁就被说成奢侈,而你再看看眼前景象,你可知前日皇帝为你办的那场生辰筵席花了多少银子,简直是靡费无度,虚耗国库。”

我心里重重一颤,仿佛谁的指甲狠狠掐在我心上,生生地疼,颔首道:“太后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前日陛下为我办了生辰筵席,很是铺张,我虽感恩愉悦,心里也始终不安,始终叫我感恩愉悦的是陛下对我的一番心意,而非身外物质,奢华豪侈的纸醉金迷只能带来一时的快乐,若要长久,靠的便不会是这些,”我不止的叹息好像蝴蝶悄然无声的翅翼,“而今,云南王打着要为世子报仇的旗号伺机起兵造反,我实在不该任由陛下为我虚耗浪费,一想到这里,我心就总会不由的抽痛起来,所以,我昨儿就已决心此生不再大过生辰,只是还未及向陛下和太后禀明。”

太后默默瞅我片刻,点头道:“好,你也算是个懂事的。”

瑾月姑姑眉梢如枯叶般颤抖,讪讪说:“云南王应该不会造反的,太后可否……”

但太后并未理会瑾月姑姑的话,只是继续对我说:“这些侍奉皇帝左右的道理你明白就好,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永远只取你一瓢饮,我知道皇帝心里有你,但即便皇帝心里有你,也还是得顾忌前朝,你既然是个懂事理的,就应该晓得适时排解的重要,看得出来你和先贵妃是不同的,你知道,我不希望看到因为你的争风吃醋而毁了朝纲,毁了皇帝。明白么?”

我行了一礼,回道:“明白,”又含着合理的微笑道,“太后若喜欢这牡丹一色,我便每日都着人五更去御花园挑最新鲜的送来给太后赏玩。”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幽幽扫了瑾月姑姑一眼,随之倦倦一笑道:“你去吧,到底上年纪了,才说几句话就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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