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揉了一下眼角,感受到一阵不安,俯身探看。

这一次,他好像终于看到了什么。

那个就连幻觉还是什么都无法确定的身影,又一次出现了。

当摇曳的烛火之光落在了它的身上时,却无法照亮它的轮廓,只在垂帘之上留下了一个残缺的轮廓。

好像隐匿在人群中的怪物,一步步的向着那个老人靠近,却无人察觉。

当它抬头,便有两行狰狞的鹿角从颅侧延伸而出……

“鹿角!”

李白咆哮,顾不上惊扰这一场绝美的演出,不假思索的踢破了围栏,在巨响和惊呼中从二楼扑下。

在那一瞬间,九霄馆内,所有的灯火齐齐一颤。

那些被精准截断的灯芯在此刻终于燃烧殆尽,一丝残光颤动着,消失不见。

黑暗骤然袭来!

所有人惊慌的呼喊中,唯有那些机关舞姬和傀儡歌者们依旧狂舞不休,那些舞动的风声,低沉的声响里,骤然有凄厉的尖啸迸发。

就像是长夜之中骤然迸发的雷霆那样,呼啸着向前。

是鹿角!

难以想象,在着这黑暗里竟然还潜藏着如此可怖的力量。

十步之内,便是惊鬼骇神的一刺!

钢铁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阻拦在前方的傀儡都被那呼啸的力量所贯穿。

可紧接着,有铁光自鞘中跃出,横扫!

李白感觉自己好像劈斩在了催城破墙的巨箭之上,仓促之间竟然险些没有握住手中的剑,可那蓄势已久的一刺终究是被他拦住了。

在这短暂的黑暗中,他侧耳聆听,可是却再难以从无数杂乱的呼喊、脚步声和哭叫中听见属于鹿角的足音。

只能握着剑,拦在卢公前面,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哪怕鹿角可能已经走了。

任何刺客都不会在有可能暴露的情况下动手,一击不中,远扬千里,才是真正最稳妥的方法。

黑暗中的窥伺必须充满耐心,毫无行迹。

而阳光下生活的人便会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有一天,终于露出破绽,便可以从容的递出一击,然后转身离去,再度消失在黑暗里。

但不知为何,李白却感觉,鹿角还没有走!

或许只是猜测,或许是在刚刚那一击的碰撞中,有了所谓的直觉:鹿角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他已经给出过警告,那么就一定要在目标触犯了警戒之后,予以惩罚。

他一定要将卢道玄杀死在这里!

李白握紧了剑柄,骤然听见了黑暗里再度传来的风声。

左边?右边?

不对,是上面!

接连不断的钢铁碰撞声从黑暗中迸发,火花飞舞,却没有照亮那一道古怪的阴影,就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做斗争。

每一击都要小心翼翼,绝不敢轻易的行差踏错。

“荀青!”

李白怒吼:“点灯!!!”

在那之前,角落中的机关师就已经本能的扑向了熄灭的灯台,顾不上重新接续灯芯,他直接将灯油撒在自己的袖子上,然后奋力的摩擦着火引,点燃。

在那之前,有凄厉的呼啸再次从空中迸发。

鹿角再动!

一旦光被点亮,那么今日的刺杀便将告以失败。

这一次,他再也不顾惜。

而作为回应的,乃是呼啸的剑气。

宛如青色的莲花绽放那样,在无人窥见的黑暗中,数十道碰撞的声音接连迸发。

“在这里!”

李白瞪大眼睛,踏前一步,向着侧方无人的黑暗里刺出。

剑刃和什么迅捷的东西碰撞在一起,擦出一缕刺目的火花,像是刺中了什么。

在那一瞬间,荀青的衣袖终于被点燃。

火光升腾,照亮了一切。

李白愣在原地。

鹿角已经消失不见。

只有一片哗然和惊叫的声音从四周响起,随着琵琶弦断的声音一起。

当李白缓缓回头时,便看到卢道玄手中碎裂的琵琶,还有胸前缓缓渗出的鲜血。当琵琶的碎片从他的手中滑落时,老人终于从迷茫中醒来,眼眸低垂。

“原来如此……吗……”

他想要说什么,可紧接着,便有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溢出。

自惊恐的呐喊声中,卢道玄无声倒地。

一直到傍晚的时分,李白才终于从大理寺走出来。

得益于诸多人证和一位叫做上官的贵人担保,李白没有被当做刺杀卢道玄的刺客关押。虽然再次被狄仁杰警告不要胡乱搀和长安之事,可他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崇仁坊的工坊。

工坊里一片混乱。

大厅里挤满了人,都不安的徘徊或者坐在地上。弟子和亲朋们,乃至受过道玄公恩惠的遗民们都汇聚在一处,甚至门外的街道上。

不安的等待。

“荀青,”李白一进来就直奔他过去。只见荀青眼眶涨红,勉强挤出一个“你出来了就好”的苦笑。惶然失措的荀青见到李白,就好像找到主心骨,抓住他的手,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的眼眶是涨红的,可终究没有不像话的流眼泪。

只是勉强的笑了笑你。

李白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静室的门终于开启,双手的血色未曾洗净的大夫从其中走出来,助理的学生们端来铜盆给他洗干净双手,然后才坐在椅子上喘气。

有人端上水来,可上了年纪的大夫却摆了摆手,并没有再掩饰,直白的说道:“仰赖李白小友的保护,卢公虽然受了重伤,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大家暂且安心。”

“可为什么……为什么卢公还没有醒?”

“……毒。”

大夫沉默片刻之后,回答道:“虽然只是肺腑受创,但毒素却深入骨髓。卢公上了年纪,原本就体弱,我不敢用虎狼之药,只能用洗血方法缓解,但能不能醒来,还要看他的运气。”

他低下头:“抱歉,更多的,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如果醒不过来的话……”

“那便药石无医。”

大夫说完之后,羞于再面对诸多故友,低头匆匆留下了几个药方之后,便掩面而走。

一直以来受到卢公这么众多的庇佑和帮助,可如今轮到自己了,却无法报偿曾经的恩德,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惭愧的呢?

短暂的寂静里,李白看到了荀青苍白的脸色。

年轻的机关师瘫软在了椅子上,像是被夺走了所有的力气。

在老师从事故中去世之后,是卢道玄不求回报的栽培他到现在,在他心中,老人无异于自己的至亲。

如今最后的亲人生死难料。

已经令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喧嚣和混乱里,大厅里有人吵闹了起来。

李白想要劝阻,可是却连争吵的是谁都不知道,也无法劝解,只能和黎乡一起陪在荀青的身边。

很快,混乱扩散。

李白听见了怒斥和辱骂的声音。

一个狼狈的身影从后舍中走进前厅,背着自己的包裹,向着门外走去。

有见到的弟子,顿时怒不可遏:“辛童你这个狗东西,竟然要跑了么!”

“对,没错。”

辛童的脸色灰败,握着包裹的绳结,低头说:“一直以来,感谢诸位师弟和兄长的教导,我要走了。”

荀青呆滞了许久,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以来追随在卢道玄身旁,被他视作接班人和传承者的大弟子竟然在这个关头要跑掉了!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从椅子上撑起身体,推开了前面阻拦的人,一把提起了辛童的领子,怒吼:

“你对得起卢公吗!”

“当然对不起啊。”

辛童移开视线,看着旁边,只是沙哑的说:“我怕了,不行吗?”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竟然还有道理么!”

荀青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恼怒,挥拳相向,一时间大厅里越发的混乱。

在扭打之中,辛童的包裹掉在地上,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和一套用了很多年的工具落出来,还有一辆碎散的银子,除此之外,竟然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不知道有多少看不惯他的弟子趁乱狠揍了他一顿。

此刻的他鼻青脸肿,被扶起来的时候已经站不稳。

可神情却毫无怨愤。

只是弯腰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擦拭着脸上的鲜血:“我知晓诸位对我这个狼心狗肺之徒多有唾弃,在下也无意推诿什么。

卢公对我恩重如山,此番是我对不起卢公了。

可父母也对我恩重如山啊,我又能如何!”

他抬起眼睛,凝视着那些愤怒的面孔,不解的问:“父母生我养我,每日劳作,供应我来到长安,拜师学艺,只期望我能学成之后做个机关师……如今家父已逝,难道我对得起卢公之后,便要对不起寡母了么!

我若是死了,家中的老母又有谁来奉养!”

辛童弯腰,郑重向着在场的人拜别:“今日我宁愿沦为不仁不义之徒,也不愿意让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只希望诸位师弟能够因我而惊醒,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死寂中,只有叹息的声音。

“走吧,辛童,走吧。”

等候在门外的苍老妇人摇头叹息,示意其他人不要阻拦,伸手为辛童抚平了杂乱的衣领:“这些年你做了这么多,没有人会怪你的……要说的话,将一个前途无量的机关师拖入泥潭里,是我们这群人对不起你才对。”

辛童欲言又止,红着眼眶再没有说什么。

捂着脸,转身逃走了。

许久,才从遥远的地方听见了隐约的哭声。

老妇人静静的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长叹了一声,对着大厅中其他人说道:“其他人也都散了吧。无关的家伙,就不要留下来给卢公添麻烦了。”

在遗民之中,老妇人似乎颇有威信。

一言既出,不少人沉默许久之后,动摇着向外走了。

荀青难以理解。

“祝夫人,你这又是为何……为何……”

“无它,羞耻而已。”

苍老的夫人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惭愧的轻叹:“一直以来,我们这些如野草一样的遗民,都在劳烦卢公照拂了,诺大的恩德,无以回报……如今又害得他遭遇如此横祸,又还有什么颜面留在这里呢?”

压抑的气氛中,有哽咽和哭声响起。

默默流泪的老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从李白身旁离去,好像逃跑一样,难以面对悲痛和羞耻。

李白伸手想要留住他们,可手掌却悬停在半空中。

什么都没有抓住。

还未曾诞生的希望早已经被扼死在黑暗中。

当他凝视着那些悲伤又麻木的面孔时,却感觉到诺大的愤怒和惭愧在胸臆中酝酿,令他忍不住拔剑,劈斩!

低沉的呼啸打破了那些压抑的哭声,令所有人愣在原地。

只有一道笔直的裂痕在地上扩展。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鹿角!”

他回头,凝视着门外涌动的黑暗,在死寂中,仿佛有飘忽的轮廓隐藏在阴暗之中,但却看不清晰。

“你一定很得意,对吧?你和你的主人,那个人叫做乌有公的家伙,就是想要看到这样的场景,对吧!”

那低沉的声音扩散,响彻了整个工坊,传递到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之中。

“只可惜,不论是坊主之位还是别人的恐惧,你们都得不到!”

李白冷笑:“不敢走到阳光下面露面,只会驱使刺客的废物,还有在阴暗里装神弄鬼的家伙,这种过街老鼠一样的货色,也值得惧怕么!”

“以此剑为证!”

那个少年拔剑掷地,嗡动的剑锋贯入铁石之中,向着那些鬼祟之辈宣告: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们就不死不休!”

死寂,漫长的死寂。

所有人都愕然的看着李白的身影,感受到那一道锋锐如铁的剑意。

于是,门外的黑暗舞动着,像是被激怒了一样。

沸腾!

“很好,李白。”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冷漠的风声。

“那么,从今往后,你也是我们的敌人了……”

黑暗中,鹿角无声的离去。

再无需多说。

当李白拔剑向着乌有公挑衅,当他们彼此的宣言发出的瞬间,战争便已经开始!

深夜,回到家中的荀青烧着水。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向着李白看过来。

“你……真的要和他们为敌么……这样做会不会太冲动了。”

“是啊,可能的确有欠妥当。”

李白颔首,似是懊恼:“刚才光顾着喊话了,早知道应该先写一首诗的……你说我现在补一首还来得及么?”

“……”荀青无言以对,哪里不知道这个家伙竟然在开玩笑呢?

李白却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荀青。我可看不惯有人踩着无辜者作威作福的样子,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的话,给我多做两顿牛肉怎么样?”

“……”

荀青无奈的看着他许久,沉默着,最终叹息,“这几天,我可能没有时间给你做牛肉了。”

“要照顾卢公么?”

“不,卢公那里有弟子服侍,也还有很多名医每天察看,用不着我操心。像我这样的派不上什么用场的闲人,正好有点空,而且时间还紧……”

荀青说了半天,只感觉自己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没说清楚。

到最后,惭愧的低下头。

“我只是打算……再努力一下。”

说完之后,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于不自量力,赶忙解释:“不,我的意思是,总要有其他的人可以站出来,如果被乌有公得逞的话,大家就再也不能翻身了。况且,新坊诞生这么好的机会……”

“好啊!”

他还没说完,就被李白打断了。

“可以呀,荀青,新坊……你这家伙现在想事情够有胆量的嘛!”

李白感慨的拍着他的肩膀,仿佛从不觉得他在异想天开一样,满怀着期待:“那你可要好好加油了啊!”

“明天我就去找大长老,我当了这么久的工具人,总该支持我一下了!”他兴奋的计划着:“放心,难得你勇一次,到时候我一定会拉一大把人来声援你们的!”

“呃……”荀青汗颜,“没必要那么夸张吧。”

“总之,发动一切力量就对了!”

李白当即拍板:“就这么说好了!”

荀青站在原地,沉默许久,由衷的感激:“谢谢你。”

在长安这么冷酷的地方,竟然有人愿意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主动跳进麻烦的漩涡里,冒着生命危险,却没想过任何的回报。

相比之下,他简直惭愧的无地自容。

“这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李白,你也没必要跳到泥潭里来。”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啊。”

李白理所当然的回答,“这也并不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

他按着自己的剑,认真的说:“如果有人羞辱了你,那么他就是在羞辱我了。如果有人想要让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失去希望,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

“所以,不要担心。”

他露出愉快的微笑:“我不会害怕,害怕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漫长的沉默里,荀青愕然的看着他,无言以对。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因为听上去实在太蠢了……

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和危险,脑子一热就往坑里跳,跳完了之后还要关心自己刚才的姿势优不优美,协不协调。

如果天上要下雨,那要不要顺势在坑里洗个澡?

倘若雷霆万钧,为何不赋诗一首?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可更令人疑惑的是,自己又为什么会和这样的家伙成为朋友呢?

还有刚刚的那些话……

如果放在以前,自己可能早就逃跑了吧?

不需要有什么人受到伤害,只要听说了鹿角出现了,就一定会跑的远远的,丢盔弃甲,就连老师的工坊都没有勇气留下。

可这一次,他竟然出乎预料的,没有感觉到害怕。

反而因此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都是被你这个家伙传染了。”

荀青自嘲的笑起来,用力的拍了一下李白的肩膀,转身向楼上走去。

“你去哪儿啊?”李白不解。

“睡觉!”

荀青摆手:“从明天起就要重新开始忙活了,难道还不抓紧时间补个睡眠么?”

他要睡到自然醒。

管他会不会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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