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麦克也注意到了跌落桥面的大理寺卿,有那么片刻,他差点喊出声来。不过看到狄仁杰在侧面重新站稳身体后,他又把声音憋了回去。
好险,好险。
万一狄大人折在这种地方,他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足长安一步了。
“我说伙计……你打够了没?”麦克望着对他对峙的机关人,将手中已经坑坑洼洼的短匕插回腰间,还特意举起手来,以表现自己的诚意,“你不觉得累我可是会累的,能不能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他一身精致的马甲早就被划出了十余道破口,连黑色礼帽都被削掉了半边帽檐,看上去显得狼狈不堪。机关人同样挨了好几下,可一把匕首能造成的伤害实在有限,除开在对方的身上留下几个凹痕外,也看不见其他效果了。
如此缠斗下去显然对麦克极为不利——他只要有一次失误,就有可能丧命于此;反观机关人大可不必畏惧受伤,每一招都大开大合,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他甚至无法直接硬抗,只能依靠巧劲卸力格挡。十几回合下来,麦克的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再这么坚持半刻钟左右,他将彻底陷入劣势。
“……”机关人毫无反应,它张开双臂,露出连接在腕关节上的长刀,再次朝麦克扑来。
——显然对手也清楚这一点,即便他收起匕首,对方也不打算给他任何恢复体力的机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没办法了。”麦克叹了口气。
如果狄仁杰那边能迅速取胜,折返回来二对一还好说,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理寺卿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顾不上自己了。
这场战斗,只能由他亲自来解决。
随着一声锐利的轰鸣,机关人像是被一柄铁锤猛地击中脑门,整个人都向后仰去!在即将摔倒之际,它手脚并用,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机关人惊愕的发现,自己的身躯不再坚不可摧了。
模仿人形制造的脑袋中央出现了一个指头大的豁口,数道细小的裂纹一直从头顶延伸至下颚。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对方手中仍冒着徐徐青烟的转轮手枪。
“既然你想当个急性子,那我也只能奉陪了。”麦克拉低帽檐,轻声说道。
随后他扣下扳机,一边左右手轮番开火,一边迈步朝机关人冲去——
这是他首次主动发起进攻。
枪弹在对手身上炸开,每一击都会爆出一大簇火花,比起之前的护身短匕,火枪的威力明显高了不止一筹。机关人身上瞬间多了好几个洞口,而飞溅的金属碎片又进一步向内穿透,令其动力部件难以再运转如初!
不过对方丝毫没有被这阵势吓倒,它高举起双臂,顶着双枪的火力不管不顾,挥动腕部的利刃直朝着麦克劈来。
海都商人旋转枪身,利用惯性行云流水的弹出枪管刺刀,交叉横斩!
只听到锵的一声,机关人的两柄尖刀顿时断裂开来。
“不好意思,看来是我的武器更精良一些。”麦克咧嘴一笑,顺势躺倒,从对方两腿间滑行而过,穿至背后的同时换上新的弹轮——
密集的枪声再次爆发!
他瞄准的位置正是对方的后腰,那里通常也是安装机关核的部位。
连接八枪,全部精准命中腰肋之间,并扫出了一个“口”字弹痕。在枪弹的轮番冲击下,机关人顿时难以站住双脚,轰的一声跪倒下来。
匣仓外壳亦经不住两柄转轮枪一齐开火,直接沿一圈枪洞裂开,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运转中的核心暴露在麦克面前。
后者先朝石桥对面看了一眼,确认狄仁杰仍在桥底下方与青子缠斗,才放心的将枪口对准机关核,“好好睡上一觉吧。”
只是还未等他射出这最后一击,房间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麦克竭力稳住手肘,强行开火——但地面晃动过于强烈,两枪都未能击碎核心。得到喘息之机的机关人奋力一跃,跳上垂直的桥柱,避开了他接下来的追击。
而这时,脚下的阴影似乎在快速扩大。
意识到不对劲的麦克抬头一看,面色不禁大变。
只见满头的石笋居然开始下沉,眼看着就要压上整个桥面。
“这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的警告声也恰到好处的传来,“经脉发生变动了,快到墙上去!”
听到这话,麦克心中随即一沉。
他们两人在此处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啧。”海都商人只能收起双枪,跑向后方的墙壁。
几乎就在他踏上墙面的刹那,顶板也结结实实的压在了石桥上。
脆弱的桥梁顷刻间便断成数截,接着是立于房间中央的桥柱——原本位于众人头顶的石笋,现在成了从一侧不断向前推进的“钉板”,逼迫他们只能不停逃向漆黑的“深渊底部”。
“你肩膀出血了,没事吧?”麦克很快追上了狄仁杰,“那个叫青子的家伙呢?”
“就在我们前面。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房间会发生变化。”狄仁杰一边跑一边掏出纱布,靠着牙齿和单手包扎紧肩头的伤口。
麦克头痛的揉了揉额头,“不是说只有阴隐客才知道经脉的变化周期吗?她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潜入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狄仁杰沉声道。
两人狂奔约一刻钟后,发现前方竟亮起了火光。
“没料到这房间的底部居然有光,想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麦克忍不住嘟囔道。
“不管那里有什么,看得见总比摸黑要好。”狄仁杰冷静的说道,“睁大眼睛了,敌人很可能会在尽头处伏击我们。”
“放心吧,我感到曾经的探险家灵魂又回来啰!”
随着光亮愈发明显,狄仁杰发现房间底部居然是一个洞口,而在距离洞口更远的地方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与交错咬合的齿轮。他瞬间意识到,对面十有八九是一间新的房屋,或者说经脉的另一个区域。
忽然,一道不起眼的银光映入了大理寺卿的眼中。
它极其细小,宛若丝线一般,如果不是因为火光入射角度的改变导致其泛出一线微光来,任何人都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
霎时,一股寒意直冲狄仁杰头顶!
“快停下!”他一把抓住麦克道,“洞口处有陷阱!”
“可后面有石笋顶板在追我们啊!”麦克嚷道。
狄仁杰心中念头急转——那些泛着银光的细丝毫无疑问是坚韧至极的金铁之线。这种东西在珠宝行十分常见,经过特殊的拔丝处理后,可以将一根小指粗的铁线延展至只有头发丝粗细。
它看起来柔软轻盈,可一旦绷紧之后,其锋锐程度堪比刀剑。若是将其织成网悬在半空中,那便是极为隐蔽的杀招,若全速撞上去,下场必定是被切得四分五裂!
如果手里有把削铁如泥的长兵,倒可以上前一试,但现在他手中只有令牌,并不好对付这种东西。
那么答案就只剩一个了。
“我们得爬到这些石笋上面去,而且越靠近根部越好。”狄仁杰很快做出了判断,他注意到这些石笋大的有七八尺长,小的也有三四尺,看似密密麻麻,但实际上留有不小的空隙。
唯一的风险在于,顶板移动的速度绝不算慢,万一失手摔下或是没能控制好“汇合”速度,结果绝对会相当凄惨,要么被顶板推倒碾碎,要么被石笋扎个透心凉。
“行不行啊,我怎么感觉这是在拿命冒险?”麦克回望身后如山一般压过来的庞然大物,默默咽了口唾沫。
“你不是探险家吗?现在正是你表演的时刻了。”狄仁杰掉头朝着顶板跑去,“相信我,这比直面敌人的陷阱要简单得多。”
“我有时候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个探险家。”麦克无奈的摇摇头,只能跟上对方——再怎么说敌人有两个,他们必须相互帮衬才有更大把握活下来。这种时候,双方已经成了实质意义上并肩作战的搭档。
靠近石笋的刹那,两人不约而同的再次掉头,将步调控制到与顶板推进速度相似,接着全力跳起!
近乎静止的汇合速度为他们攀附石笋创造了极好的机会,两人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合适的藏身地点,而此时,房间出口也已近在咫尺。
“伏低身子!”狄仁杰大声喊道。
话音落地的刹那,顶板轰然冲出洞口,将交错的十余根细线悉数崩断!尽管有不少石笋被切碎,可终究没有一根波及到两人。
这一刻,他们也看到了新空间的全景。
如果说之前的房间是一个类似竖井的垂直通道,那么通道下方的空间则宛如一个倒扣着的碗。
四周的墙面形似拱顶,一直从洞口延伸至底部,而宽敞的“碗底”全然看不到一块可以落脚之处,一串串齿轮与机关造物紧密排列,占据了整片地面,它们相互旋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些齿轮缝隙之间时不时有烈焰蹿起,仿佛正运行在一个巨大的熔炉之上。
弧形的穹顶也不是结结实实一整块,它的表面上布满了无数巴掌大小的圆形孔洞,乍一看跟蜂窝差不多。好在这些孔洞开口不大,间距又基本一致,至少不用担心在上面行走时会突然掉下去。
见到此景,狄仁杰眉头一皱……不知为何,这地方居然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狄大人,我们得下去了!”麦克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正如对方所言,这顶板正朝着碗底坠去,要不了多久就会笔直的插入无数齿轮之中,他们若是不赶紧离开,结局可想而知。
狄仁杰朝对方点点头,纵身跳向尚未远离的穹顶。
麦克紧随其后,落在大理寺卿身旁。
这时两人才发现,之前看到的石笋顶板并非一个简单的面,而是一根硕长的圆柱体。从他们的视角看去,柱子不像是在坠落,倒更像是被“头顶”的齿轮吸入其中。两者接触的瞬间,石柱被绞得粉碎,那些残渣落入烈焰之中,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炽热的流火,简直就像是在给下方的熔炉添加燃料一般。
柱子被碾碎吞没后,洞口并未封闭起来,而是陆陆续续有残骸落下,有的看上去竟像是未成形的坊胚。这些坠落物在通道内相互碰撞,发出隆隆声响,也使得他们不可能再顺着洞口折返回去了。
“这便是九柱内部会发热的原因吗?”麦克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如果不赶紧找到出口,我们恐怕就要被烤熟在这儿了。”
要说最明显的变化,即是此地的温度相较之前要高出许多,短短数十息时间不到,两人就感到背后已是湿漉漉一片。
“放弃吧,你们是找不到出口的。”随着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青子与机关人从不远处缓缓走了过来,“二位能活到现在,已经很让我意外了。狄大人不愧是最年轻的大理寺卿,身手确实不凡。还有你,海都人……”她望向麦克,“能把不孤伤到这种程度的,你是头一个。”
“过奖。”麦克扶正礼帽道,“我们或许不清楚出口在哪,但你想必知道。所以只要拿下你,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让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
“是吗——等下,”麦克脸色一变,“你说啥?”
“你以为我是阴隐客吗?事实上就连那帮人也只知道几条固定路线,能掌握经脉全部变化的行家,整个长安屈指可数。”青子露一丝笑容。只是此刻她的半面脸颊已是皮开肉绽,笑起来已不复先前的青春活力之感,反倒显得有几分狰狞。“我从进入此地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攻心之言没有意义。”狄仁杰手腕一抖,将两道令牌送入掌中,“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将你绳之以法。”
“厉害。”青子拍了拍手掌,“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也听不到你的语气中有丝毫动摇。可惜我说的全是事实——对于我而言,没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情,即使我死了,也会有人替我完成最后的心愿,这样便足以。”
“能活着为什么要把死挂在嘴边?”麦克摇头道,“你明明年纪不大,若是放下仇恨的话……”
“你错了,支撑我活到现在的,恰恰是仇恨。”青子忽然抓住自己的袖子用力一撕,“何况我跟你们不同,即便暂时还活着,也早已知道了自己何时会死。”
麦克倒吸了凉气,“晶化病?”
只见她的半截右臂已看不到一丝肉色,从肘部到指尖呈现出一片蔚蓝,仿佛艺术家手中雕刻出的蓝宝石塑像。这若是一件工艺品,绝对称得上美轮美奂,但换成人的手臂,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那是什么?”狄仁杰问。
“海都的一种不治之症,相传跟钴蓝海的异常结晶有关,一旦感染就会逐渐蔓延至全身,最终整个人都会凝固成晶体。”麦克低声道,“通常这个过程有快有慢,花大价钱治疗、积极更换义肢的话,也能活个二十年多年。若是坐视不管,五六年也就到头了……”
狄仁杰心中顿时明白了许多问题。
比如她为何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比如她在战斗中为什么只使用袖剑,而不选择更灵活的普通长剑。
“流放之人在哪里都是罪人。”青子平静的说道,“哪怕在海都,我们也只能做些最底层、最危险的活来维系日子。而清除海上的结晶污染,便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碰的事情,交给罪人来做再合适不过。现在,你还觉得我有必要计较自己能活多久吗?死亡对我来说不过是种解脱而已。”
“你刚才提到的最后心愿是指什么?”狄仁杰盯着她,心里不禁想起了那句长安危矣,以及天命仪推算出的惊人结论,“莫非杀掉那些曾背叛你们的机关师还不够?你们……还想殃及更多的无辜者么?”
“无辜者?”她露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容,哪怕半边脸颊已被毁坏,她眉眼间的憎恨之意依旧清晰可辨,“这只怕是我听过最可笑的话了。狄大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无辜者,我们诛杀姚亮、张有云等人,是因为他们的一己贪欲让数百人惨遭不幸,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却是整座长安城。例如杀害我母亲的,正是一个普通的长安民众。”
说到这儿,穹顶周围忽然喷出一束束明亮的火焰,直冲房间底部,同时也在外圈构筑起了一道不可靠近的烈焰之墙!
狄仁杰注意到,火焰正是从那些蜂窝般的孔洞中喷发出来的!
更糟糕的是,这些长达近百尺的焰柱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不仅将他们活动的范围压缩了小半圈,还源源不断的为房间注入新的热量,眨眼之间,此地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好几度,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已能感受到丝丝灼痛。
照这么下去,当所有孔洞都喷出火焰时,他们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