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拱拱手,“老人家是……”
“老妪是六道的管事,狄大人叫我蔡夫人就行。”妇人来到三人面前,朝狄仁杰深鞠一躬,“撤离时没来得及跟您道谢,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蔡夫人不必如此,”狄仁杰单手将她托起,“当时需要清点物资,确实顾不上这些。”
“飞燕,还不谢谢二位恩人。”
那名小姑娘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一拱,正儿八经躬声一礼,“蔡飞燕代表九柱六道营地众人,谢谢寺卿大人和元芳阁下。”
狄仁杰还好,李元芳则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的摸起脑袋来,“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啦,狄大人常说,帮助受难者也是维护秩序的一环,乃大理寺的分内之责。”
“我呢?”麦克迫不及待的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不在被感谢的人里?明明是我将这两位救星带过来的。”
“请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飞燕双手抱胸,微微扬起下巴,“我听人说,是大理寺查上了你的百器堂,你不得已才把他们引到六道营地这边来的。我早提醒过你,不要把店铺开在九柱闹市坊区,光和我们做生意还不够么?”
麦克只剩下苦笑。
好伶俐的小姑娘,狄仁杰暗自称奇,年龄未及豆蔻就已明白行商之理,还能怼得百器堂老板说不出话来,这份见识着实叫人意外。
“请问……这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李元芳好奇的问,“不光老营地选在深渊旁,连临时避难所都定在此处,大家难道不怕掉进陷坑?”
“掉进去可麻烦咯,不过没有它更麻烦。”老妇人笑着回道,“地脉炉啊,其实就是一个放大的井泵,不过井泵抽的是水,地脉炉抽的是热空气。”
“抽……热空气?”李元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事情。
“不错。”麦克清了清喉咙,“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在数十年前就有长安机关师想到利用这个特点来在三四道之外的地区居住。经脉会发热,作为经脉源头的万象天工更是如此,只不过这些热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样,从不会主动向地面扩散,反倒让九柱覆盖不到的地方冰冷无比。所以想要利用它们,就只能主动抽取了。”
“原来如此,所以营地不建在深渊边上反倒不成,是这个意思吗?”李元芳恍然大悟。
“不错。”老妇人给予肯定的答复道,“而且陷坑的大小也有讲究,之前便是因为营地规模越来越大了,这个坑洞无法满足大家所需,才更换到新营地中。可如果陷坑太大,地脉炉的建造与架设难度也会成倍增长,具体如何选取决于营地机关师的水平。”
双方谈话之间,深渊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吆喝声。
只见一座铁塔被大家连推带拉,一点点树立起来。它的尺寸要小于之前在营地中看到的地脉炉,造型也更简陋一些,说白了便是一个安装在金属骨架上的升降机,底部由多道绳索拴着的薄皮铁桶,想必是用来提升热空气的容器。
“这是老一代地脉炉了。搬迁之前幸好没有把它拆解掉,不然今天晚上绝对熬不过去。”蔡夫人感慨道。
“我发现一个问题。”李元挠了挠耳朵,“这里明明是长安地下,地脉炉的发明者也是长安人,但六道营地里用的怎么全都是海都机关术?长安机关师呢……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两个流派的机关术从外观上就一目了然,如果有哪个长安机关师将自己的作品打造得宛若一堆破铜烂铁一样,绝对会被同行嘲笑得抬不起头来。
“在帮我们维护这些海都设施呢。”那名叫蔡飞燕的女孩轻哼一声,“我们倒也想用机关核啊,但机关律不是规定了么,只有长安城的居民,才能从虞衡司那里领取机关核,罪犯和有违公序良俗者没资格使用。我等虽然不是罪犯……却也算不上长安居民,哪怕再遵守规矩,户部的档案里也不会记录我们的名字。”
“准确一点说,地底下是有长安机关术的。”麦克补充道,“一般居住于三、四道的帮派头领或九柱坊主家中就有机关人侍从,多的还不止一两个。律法尽管禁止百姓转让机关核使用权,可只要买家财力足够雄厚,他们总有办法搞到这些东西。”
换而言之,在地下世界使用长安机关物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地上居民可以享受到的便利与好处,在这儿却是少数人的特权。
狄仁杰的神情不免有些凝重。
陛下能够在执掌长安后快速稳定局势,并使得城中各派欣欣向荣,一扫此前的颓势,很大原因就是颁布了机关律,将机关资源开放给民众使用。
但有一部分人却被这部律法所遗忘。
更别提苏内史还专门交代过一个任务——那就是彻底查清地下走私网,以便朝廷对地下长安展开全面的整顿与肃清。这也意味着,依托九柱而生存于地底的民众恐怕将面临一场惊天巨变。
“狄大人,老妪有一件事想要请求您的帮助。”蔡夫人再次朝狄仁杰拱手弯腰,语气诚恳的说道。
“请说。”
“虽然大伙称虞衡司的人为强盗,但他们心里清楚,一旦冲突爆发,输的一方必定是六道营地。您替大家解了围,这点大家都十分感激。可地下营地不能没有机关师,大家的手脚和维生工具,全靠爻师傅才能维持住高强度的运转,他不在一天,开掘工作就得停歇一天,他要是回不来了,营地也就垮了。”蔡夫人低下头,“所以求求您再帮我们一把,还爻师傅一个公道,把他完好的带回营地。”
“求狄大人还爻师傅一个公道!”蔡飞燕也一板一眼的附和道。
“不必如此。”狄仁杰郑重回答道,“我之前就已说过,若此人真是被冤枉的,我断不会坐视虞衡司拿他顶罪。放心吧,就算你们不开口,我也会将这事调查清楚。”
……
玲珑坊,青墨阁中。
余天海正和李掌柜商谈着一桩生意。
“唔……您要将玻璃打磨成一套镜片组合?”李掌柜仔细翻看着对方递上来的图样,心中啧啧称奇。他接待过许多客人,也亲手削切打磨过无数珠宝,但鲜有人像这位客官一样,能自己画出完整的图纸,还为其标出了详细尺寸。
通常都是他设计好成品的造型,再询问顾客的意见,反复几次后得到确定方案,最后再动手制作。能体现一个匠人最高水平的地方不在于打磨,而在于前期的设计,同时这个过程也是一桩生意耗时最漫长的部分,短的两三周,长的一两年都有。
现在对方直接附上了设计图,连尺寸都精确到分毫,李掌柜还是头一回见。
“不错,材料请用最好的白玻,若是原料品质不够的话,用水晶也无妨。”余天海转动着手上的玉石戒指,仿佛价格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尺寸要完全吻合,二是时间要短,最晚不能超过明日上午。我听仙云馆的高掌柜介绍说,这家店在整个长安城都能排得上号,不知能否满足这两个要求?”
李掌柜自然不会忽略他手中的动作,云中玉乃玉中极品,能佩戴这种戒指的人非富即贵。“原来客官是被仙云馆介绍来的,既然如此,我也当然不能令您失望而归。这两个要求,本店都能做到,而且称不上有多难。”
“哦?”余天海挑了挑眉,“这些镜子的量可不算少。”
大大小小的镜片加起来足有二十多片,大的足有三尺见方,打磨量相当可观了。
“做我们这行,最难的是揣摩顾客的心思,设计出他心目中所求的东西。像您这样带着图来的,等于最难的部分已经解决,剩下的不过是手工活而已。”李掌柜摸着胡须一笑,“青墨阁的手艺匠人多达数百人,这还不包括尚未正式入门的学徒,把镜片分发下去,一天时间足矣。只不过嘛……”
他略微停顿片刻,“赶工会影响到其他客官的订单,加上材料所耗甚多,这价钱恐怕是寻常加工价的数倍。如果客官没有那么赶时间的话——”
“不,就按你说的价格来。”余天海打断掌柜的同时,将一袋钱币放在桌上,“这是定金,你看看够不够?”
李掌柜拿起来掂量了下,心中顿时有了底,“够的,够的。您要的货就包在本店身上。”
果然是大户人家。
掏个上百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既然定金已付,接下来便是按流程签单,“不知您要这些镜子是作何用?若说拿来制作瞭望镜,三尺的镜片未免也太大了些。”
余天海在单子上签下姓名,“哦?你能看出它的用途?”
“这种两面凸起的镜子,外加折光的平面镜,我只在瞭望镜上见过。”李掌柜笑道,“机关师偶尔也会委托我打磨类似的镜片,不过尺寸要小得多,基本都只有指头大小。”
“你猜得没错,就是瞭望镜。不过它看的东西不太一样,所以才需要尽可能做大。”
“是吗?”掌柜的好奇心浮了上来,“您打算用它来看什么?”
余天海指了指头顶,“看天上的星星。”
……
回到住处,不孤正守在书房门口,见到他后身体微倾,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这意味着青子有事找他,此刻就在屋里。
余天海走进书房,看到青子盘坐于长桌上,手中把玩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查到剩下几个人的消息了?”
“都写在上面呢。”青子跳下桌子,将纸片递到他面前,“一个于一年前病死了,另外两个还健在。”
“先走了一个?可惜,我们晚到一步。”余天海打开白纸,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岳庆和肖北林。后面则是他们的住址与详细作息时间,“我看看,唔……姓岳的如今常住藏书阁,而且极少外出?”
“是,此人最为麻烦。”青子无奈的摊开双手,“当年陷害大家的机关师如今个个家财万贯,不仅有了豪华宅邸,往来交际也不少,无论是约出来还是利用他们府中的通用型机关人都好动手。但藏书阁就比较特殊了,我用借书的机会去实地踩过两次点,可以肯定阁内没有市面上常见的机关人,约出来的可能性也不高。”
“有意思,这帮人栽赃我们、抢夺功劳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没想到还会有把自己当隐世者一样关起来过日子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把大伙逼上绝路?”
“我说叔……你不会想放过他吧?”
“放过?”余天海收起纸片轻笑一声,“就算我想答应,其他人也不会答应啊。何况我对大家立下过誓言,背叛者一个都不能少。”
“说得对!”青子握拳道,“我就知道叔有言必应。不过……具体要怎么做才好?”
“机关术靠不住的话,我们自己动手。”余天海沉思片刻,脑海中已经有了决断,“藏书阁不是什么重镇要地,守卫也多是府衙差役,集中力量不难突破。把铁山叫进来吧,我们商议一番,今天晚上就行动!”
……
狄仁杰乘坐石笼回到地面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第一时间赶往天玑宫,求见苏内史。
幸好宰相尚未离宫,狄仁杰很快在上次的那间大殿中见到了内史本人。
不过这一回,水晶帘幕背后空空荡荡,陛下此时似乎并不在宫殿内。
大理寺卿拱手行礼,将自己这一天的经历与发现完整汇报了一遍,“在下认为,虞衡司办案过于武断,无论是对六道营地还是对机关师的处置都相当不妥。我已经调查过,那名机关师叫张爻,曾参加过三次机关师考核都未获通过,只能去地下谋一份营生,这样的人不可能掌握伪造机关人的技术,更别提将机关核与蓝烃引擎融合在一起了。”
“寺卿指的是九柱发生的事情吧?司马令史已经向我汇报过情况,采取的措施也没什么大问题。”苏卿良指了指一旁的两张椅子,示意狄仁杰坐下来谈,“如果你觉得他查得不对,那就按你的思路去查好了,没必要去管虞衡司做了什么。我让你们一起负责这个案件,就是想让两寺发挥出各自的特长,他查案不如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狄仁杰眉头微微一紧,“苏内史,我刚才说的重点……不在于案件。”
“哦?那是什么?”
“是营地的居民。”狄仁杰坐下后道,“因为司马令史的决断,导致一个营地千余人面临着断暖与断水的危险,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这并不是一个小问题。我希望您能通知虞衡司,让他们尽快解除营地的封禁。”
“狄仁杰啊……”宰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安地下住着的都些什么人。如果说长安城是一棵大树,他们就是寄居于树根的蛀虫。逃亡者、罪犯、禁忌机关师、黑市商人……这些危险份子都能在地下找到,你又何须在意他们的死活。”
“可是营地里的居民并非如此,或者说地下世界的情况不能一言以蔽之——”
苏卿良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还有一些人只是在地上过不下去了,才转去地下求生的吧?但你有没有想过,长安百万户人家,为什么就他们选择逃往地下?很多事情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引子或许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埋下了。”
狄仁杰微微摇头,“过去的事情不应该牵连到活在现世的人。”
“你也别想太多。”苏卿良拍了拍手,让侍从送上茶水,“别说一个九柱营地了,就算把另外八柱的六道营地也一并封了,又有什么关系?我直接告诉你好了,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整治地下秩序,说白了就是将它彻底封闭,该判罚的判罚,该驱逐的驱逐——这也是历代长安掌权者都要做的事。可惜,前两任的能力不够,做不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