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治的建议让孙策颇为心动,如果能用银绢布帛就在南方各郡收购到大量的粮食,对孙策而言无疑是最有利的事情。
吴郡北方繁华而发达,工商业都相对兴盛。南方地广人稀,以贫乏的农业为主。
更关键的是,吴县府库里还有大量的铸币,可以收购粮食。
钱币甚至金银都是只有具备交易价值才叫财富,铸造出来却不能流通,哪怕它是更先进的通宝,也一文不值。
但孙策还没来得及开口同意,顾雍就先一步开口。
县衙跟郡府的利益大不相同,这要是把人力用在了郡中道路兴修,那吴县可就无法获益了。
所以顾雍慨然而谈,说道:“孙将军,朱府君,关于沟通南北之事,的确是吴郡治理之重。但我以为不应以修路为主,尤其不应在此民生饥馑之时如此大兴土木。”
虽说他将来进入会稽郡代行太守事已经是几乎定下的事情,但他也不想得罪朱治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免被冠上狂徒之名。
所以他主动解释道:“从郡南向郡北运粮,若走陆路,哪怕路程只有百余里,恐怕亦要十耗其一。以牛马运输,农夫肩扛,何如以舟船漕运?自古以来,南船北马。吴郡水网密集,若要沟通南北。上善莫过于将朱府君所设之路,凿成通渠。”
朱治并非暴躁易怒之人,相反他颇有心胸。顾雍之言,十分得理,他并未置气,而是颇为赞可得颔首。
在这个时代,只要涉及到陆路运输就总是耗费巨大。
就像养一万大军,大部分割据诸侯都能做到。可要把一万大军送到几百里甚至上千里外去进攻。那走陆路的粮食消耗就足够让后勤立即崩溃了。
所以在战事之前,要么先在目的地附近屯田。要么朝目标方向挖一条运河。
余杭、钱塘如今都已经开始屯田了,再挖一条运河显然有些浪费人力。
而顾雍显然也是想用这个打消朱治的想法,先告诉他修路之不便,但现在又人力不足,所以不如等将来人力充足了再直接修一条运河。
朱治果然心动,作为吴郡太守,若能修漕运,他肯定是不想修土路。
他问道:“可府库有大量银绢,若不能换来大量谷粮,如何足兵足食?”
顾雍立即坚定的说道:“将募役用于吴县,建道路和修城邑可以并行!”
所有人都关注的看向顾雍,两者并行?不是刚才确定,在两者之间选其一而施政?
就算吴县范围比之全郡略小,也很难在这民生饥馑之时两项并行吧?
孙策对这位东吴名相还是抱有极高期望的,一方势力如何,除了看君主,那也要看势力当中有多少杰出的能臣。
很多时候一名能臣能对内政的提升,可以说是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孙策问道:“那元叹打算如何以吴县一县之地,就让我足兵足食?”
顾雍恭敬的拱手,然后正襟危坐,从容地侃侃而谈:“蒙将军不弃,命我为吴县县令,自履任至今,我夙兴夜寐,恐负将军之重托。自至吴县至今,已有数月。这数月以来,我曾与官员亲至田垄,劝课农桑,巡土田之宜,尽凿溉之利。如今六月秋收在即,我可断言,今秋必定丰收,粳稻丰积。”
对顾雍的断言,众人皆十分认可。
孙策带着亲卫去昆山乡路上所见,广袤的良田上都稻田青绿,甚至大量的稻田里面都养了鱼苗。
可以说,只要接下来不长的时间里,没有出现气候大变,那战乱结束之后的第一个秋季必然迎来丰收。
六月收的是早稻,《诗经》十月获稻还有一批晚稻。
按目前的形势,豪强、百姓都在全力发展生产,只要没有天灾,今年吴县的生产会进入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所以顾雍接着说道:“如今吴县人口众多,豪强又从坞堡里走出来,不再阴勒部曲,练习陈列,改而进行生产。一旦秋收迎来丰收,吴县一县之地粮食或有数百万石之巨。”
“如此多的粮食,百姓必然要大量出售,换成银绢,以贴家用。所以当此之时,只要将军不兴兵征伐,粮食完全无需从南方调集。”
“只要忍耐数月,则吴县一县之粮,亦能足兵足食!”
孙策瞬间明悟,问道:“元叹言下之意是,用这几个月的时间为吴县各乡修路,以方便各乡各里百姓将谷物送至常平仓?”
顾雍郑重点头:“不得不预防谷贱伤农之事。若不兴修道路,百姓难以将谷物运抵城邑。为防止耽误晚稻农时,可能就会贱卖给附近豪强、富商之家。”
孙策倒是对谷贱伤农这个事跟士大夫们有一点略微不同的看法。
孙策一直觉得,谷贱伤农另一方面可能是其他手工业制成品太少,导致价格太高。
不过这事也不容易解决,如果工业生产导致工业品、财富不断增多,那又会导致钱荒。
中原自古以来用铜钱就能在丝绸之路上换来西方国家真金白银的金币、银币以及各种珍贵宝物,这背后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铜钱背后有大量工业品保证它的价值。拿着铜钱就能到中原买到精美的瓷器和丝绸。
可即便是铜钱,那也是要消耗铜铁的。
所以哪怕这个模式,如果财富增多,铜钱供应也会不足,导致钱荒。
不论如何,当下都是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农业产出是最重要的财富,他生产的财富一旦远远超出手工业,自然也就导致了谷贱伤农。
仅孙策目前这一点点与世家大族不同的看法,能影响的篇幅就太小了。
他一时间也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所以转而看向顾雍,问道:“所以元叹的修城邑是打算拆掉坊市,以便利通商?”
顾雍诧异了一下,这跟自己想的可不一样啊!
他犹豫了一瞬间,然后开口问道:“将军一定要拆坊市?我以为修城邑,亦可令募役在城中新建东市、西市,以扩充往来。”
孙策态度坚决:“坊市一定要拆,让募役在进入城门的街道上便修建市尉司税曹阁署,凡商队送货进城便登记缴税。”
面对如此坚决的孙策,顾雍只能妥协:“若是拆除坊市,无需多少募役,可以将主要募役人员用在兴修道路之上。甚至可以尝试挖通沟渠,沟通几处河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吴县境内水网密集,只要肯派数千名徭役认真规划疏浚一下,未必不能疏通出来一条漕运要道。比如从昆山乡的阳澄湖修一条链接城邑的道路。
孙策郑重的说道:“我以为元叹之言颇为周到,就按元叹规划在吴县新建道路,兴修城邑。”
顾雍立即起身拱手,说道:“我请支府库一千万钱,必为将军尽善此事。”
一千万钱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换算成贯这也是万贯财产了。
不过府库里面铸造的通宝有数千万之巨,这趣÷阁钱孙策还是能拿的出来的。
只时孙策惊诧的问道:“你只要这一千万钱就足够?不需要其他银绢谷粮?”
毕竟铜钱这种东西,对孙策而言算是成本最低的财富了。
他之前收获了数千万五铢钱和董卓铸造的小钱,稍微熔铸一下就能改造成江东通宝。
这可是真正的铸币税啊,或者说空手套白狼,拿着这些钱就能去吴郡买回来大量的财富。
要是每一位臣子只要一趣÷阁铜钱就能帮他解决一项政务,那他现在府库就能立即充盈起来。就像刘备在益州发行直五百钱那样。
顾雍从容一笑,说道:“只要一千万钱就已足够。孙将军曾与吴郡父老相约,尽除各种暴法,除农税之外,黔首再无任何负担。那此次募役必须要为百姓发薪俸。我打算借招募百姓之名,将这一千万钱散给百姓,以安民心。”
闻言,何夔顿时抚掌赞叹道:“顾县君不愧是天下奇才。此法可谓是一举三得!既省了府库之财,又将钱币推广出去,还安了黔首之心。百姓手中有了通宝,就不需要再担忧十月缴纳不上田税。必然应募者云集。”
孙策亦赞许的看向顾雍,的确如何夔所言,此举是设法得当,一举三得。
当前最惴惴不安的自然是小民了。官府已经发布告谕,收税之时,只收江东通宝。
可很多小民别说纳税了,就连这个江东通宝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那自然是心中惴惴不安。
如今能有这么一个获得江东通宝的路子,各户必然都会出丁,来参与募役。
不论耽不耽误农时,参与募役都是不亏的,毕竟这通宝就能直接抵田税,省得他们卖粮了。
就目前吴县饥馑的情况,百姓恐怕还不敢想什么卖粮换钱,买布帛、器械以补贴家用。最稳妥的过日子方法还是存下粮食,以待明年。毕竟没有了各种器皿,最多生活艰苦一点。可要是没了粮食,那是真的会饿死的。
不过眼下这一幕也是印证了张昭当初所言。
不论发行什么货币,要想通行,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钱荒。
整个吴郡,一郡十三县,按官府的发行量,每个县才区区数百万钱,怎么流通起来?
虽然孙策和所有文武长期以来,一直在愁府库里面堆积了数千万钱,却没有发挥之处,难以购买到大量物资。
但另一方面,市场上的货币却同时也面临着严重不足的问题。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货币的信用体系和流通体系,迟迟无法形成,无法盘活整个吴郡的经济。
果然,要在汉末这个时间改革货币,注定了难题重重。不然魏、吴两国也不至于一次次的失败,魏国更是彻底躺平。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论如何都先让货币流通起来,哪怕豪强们私为冶铸,孙策也忍了。
孙策作为势力君主自然不能唉声叹气,他依旧面带爽朗笑容,阳刚自信,说道:“如今一千万钱已经能征募吴县数千百姓参与徭役,修路通渠,他日必能让江东通宝普遍流转于每一名百姓手中。而眼下之重,则是继续铸发货币。我已经请夫人代为联络丹阳郡府及各县豪杰,以便互通有无,往吴县运来铜铁。故而这段时间内,我等还要继续完善冶炼准备。”
谈到冶炼,这就不是何夔和顾雍职责范畴之内的事情了,他俩立即起身请辞。
而朱治同样起身,对孙策说道:“谈及冶炼锻造,我正欲与将军商谈一事。将军可随我到郡府后宅一观。”
吴县郡府还是挺大,主要是这里从春秋开始就被历代官员所经营扩建,修缮完备,又没有遭遇什么重大战乱,所以苑郁、阁楼都保存的颇为完整。
整个建筑群中,不仅有秦汉威严壮丽的殿堂廊亭,还有了一丝山水园林的苑郁风光。
孙策跟朱治并行,笑着赞道:“吴郡承平富庶,只要能将战乱挡于江外,使腹地平宁,早晚所有江南之家,苑郁都能如这般富庶繁华。”
朱治笑着说道:“这苑郁宽阔,的确是做何事都便利。请将军来此地,就是请将军看看我设置的熔炉。”
随着朱治手指的方向,孙策果然在池边石台附近看见了两处熔炉。
他惊讶的问道:“朱公还亲自在郡府之中冶炼?”
铸炉冶铁,这可是孙策最乐见其成的事情啊。
朱治笑着解释道:“只是闲暇之余,聊以抒情而已。这几日我才成功打造了一柄佩刀,我命之为安国。”
孙策点了点头,东吴将领都有这个爱好,给自己打造宝刀。
除了朱治打造的安国,潘璋在擒杀关羽,被拜为固陵太守之后,为纪念自己的此次功劳,也打造了一把宝刀,在刀上刻“固陵”二字。
只是一把刀的话,朱治应该不至于这么郑重其事的把自己请过来。
于是孙策问道:“朱公刚才说有冶炼锻造之事欲跟我详谈?”
朱治郑重的点头,然后语气慨然:“我以为当此之时,当收吴郡之兵,以利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