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外柳絮纷飞,苏靖荷不曾想过,再见谢玉竟是在这红墙绿瓦之下,高耸的宫墙将人与人隔开,他们相距一道小门,迎面对立,柳絮从他的头上飞落,萦绕他周身,他一袭白衣,清爽干净,朝她微微作揖,她只轻轻屈膝,而后跟在宫人身后,与他擦肩而过。

何昭仪的宫殿在宫墙的西北角,院子清雅,屋宇简洁,丝毫不见宫廷的奢靡。何昭仪身子一直不大好,故她的宫里总能闻见淡淡药香,于旁人或觉不适,可苏靖荷自小与药罐子打交道,倒是习惯了。

见到几位小辈,何昭仪霎时精神了许多,招呼了几人坐到跟前,更是将何雅抱在怀里:“一年没见,高了,重了。”

“是高了,以前还差些够上我肩膀,如今,只过我手肘这儿了,不过,重是真重了。”

何铭打趣完,何雅皱起小脸,很是愤然:“那是大哥个头窜得太快!”而后抱着何昭仪的手臂撒娇着:“自打表姐来了府上,总做了好吃的给我,可不是得重一些,表姐今儿一大早还给姑母做了桃花饼,可香哩。”

“哦?”何昭仪浅笑看向苏靖荷,见她将桃花饼端上,桃花的淡淡香味稍稍压住屋子里的药香,何昭仪顺手拿起一块,小口下去,连连点头:“靖荷的手艺极好,这点颇像大姐。”

“只学了皮毛,不敢和母亲相比。”苏靖荷低头说着。

“已经很好了。”何昭仪说完,却叫丫头将盒子里的糕点装了些送去紫阳宫,那里头住着陛下最疼宠的昭阳公主,因生母早逝,一直养在陛下身边,与宫里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太亲厚,倒是难得和何昭仪亲近。

“昭阳贪嘴,也给她尝尝。”何昭仪却是想起旧事,突地说起:“我记得母亲以前身边有个侍女,做糕点的手艺更好,之后说是被安国公收了房?”

苏靖荷点头:“娘娘说的该是赵姨娘。”

“是了,是姓赵,我之前便与姐姐说过这丫头心思不好,姐姐却偏最信她,果然,不过一年功夫就让你父亲收了房。”说完,只摇了摇头:“罢了,大姐也不在了,如今说这些也没用。”

“昭仪身子不好,少些缅怀才是。”靖国公夫人在一旁劝慰着,说起大姐,怕大家有伤怀,即便过期一年多,再提起总还有些难受。

苏靖荷站在一旁却是疑惑,记忆里,赵姨娘性子温和,对母亲很是谦卑恭敬,即便做了姨娘,早些年也一直在母亲身边伺候,不曾有变化,之后是荣华院孩子越来越多,三弟出世后,才给赵姨娘另外安置了一座小院。

十多年晨昏定省,姨娘却没有一天落下。

“对了,听说来的路上遇见了成王?”何昭仪随意问了句。

张氏点头:“是,成王与谢家三爷一道经过,身后好像还跟着翰林院的宋大人。我们只行了个礼,并没说上话。”

“宋子言?这人倒是时常跟着成王和谢玉,出身一般,却是跟对了人。倒是谢玉,既非皇亲,却能时常出入宫闱,比起其他皇子还随意些,颇受恩典啊。”说完,却下意识看向苏靖荷,“陈贵妃看中谢家,几次听她提及要亲为谢玉选亲,宫里两位适龄公主,却听说谢玉一个也瞧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倒是哪里不般配了。”

苏靖荷只低着头不敢接话,昭仪的意思她拿捏不准,但看语气,并不很喜欢谢玉。

正巧有宫人进屋传话:“禀昭仪,璇玑伤了手,今日恐不能前来弹琴。”

何昭仪眉头微蹙,还不待说话,苏靖荷已上前一步:“昭仪若想听音,靖荷可以抚琴一曲。”

何昭仪看向苏靖荷,而后朝张氏说话:“我只记得曼荷音律极好,却不曾听过靖荷弹奏,今日咱们倒是很有福气。”

“我也想听呢。”何雅亦寻了个好姿势,侧头说着。

何昭仪命人备好弦琴,就在院子里的凉亭,这个时节,正好赏花听琴,再品着新茶,最是惬意。

苏靖荷轻抚了琴弦,而后指尖波动,不带一丝犹疑地,温婉的江南小调倾泻指尖,在春日里,似乎听见了江南水乡那吴侬软语,轻轻地,柔柔地……

诸多名曲,苏靖荷却不知为何,抚琴的第一瞬,脑海便是浮现这首曲调,或许是前阵子听得多了,总容易想起曾经的人事,而除了她,亦希望昔日的姐妹也能想起。

琴音穿过花丛,入了几人耳中,何雅年纪小,自然不知其中故事,何铭却是小心翼翼看着母亲和姑母,已经很久,没人敢提及小姑姑了。何昭仪却是微微抬头,看着凉亭中清雅的女子,那姿容,像极了小妹,何倩是当年何家最娇俏的小姐,可惜……

琴音再从花丛穿过,飘出了高墙外,待墙外的圣上听了琴音,不由自主进了何昭仪的朝华宫,先是眼尖的宫婢瞧见,立刻行礼,很快,琴音停下,院子里跪了一地。

何昭仪走上前在圣上面前微微欠身:“陛下今儿怎么过来了。”

“朕批阅奏折累了,本是去御花园散散心,却突然听见琴音,就跟了过来。”说完,却是朝跪地的苏靖荷说道:“琴音莫断。”

苏靖荷只得起身,继续回到琴前,将刚刚未完的曲调弹奏完整,圣上只坐在院子里,由着何昭仪小心伺候,替陛下捏着肩膀,张氏领着儿女亦退在一旁。

一曲毕,圣上看向苏靖荷,带了打量,而后恍悟:“朕记得,你是安国公府的姑娘。”

苏靖荷躬身,“是,陛下记忆颇好。”

“嗯,上次赛马场上何昭仪召了你前来,朕还记得,当时朕问你谁能赢赛马,你说希望自己的兄弟赢。”圣上微微笑着,说道。

“是臣女说错话了,陛下这个就别记住了。”

苏靖荷说完,陛下更是开怀笑开,朝何昭仪道:“你这外甥女有趣得很。”

“靖荷在老家长大,难免不懂规矩,冲撞陛下的地方,还往陛下见谅。”何昭仪赶紧回着。

“没有冲撞,朕倒是喜欢这样的性子,对了,你刚才弹的这首曲子朕怎从未听过。”

苏靖荷低头,答着:“不过民间的小调,陛下何等尊贵,平日里听的自然是名家好曲,此等简单音律入不得陛下耳。”

“朕却觉着这首曲子很是好听,可还有些新鲜的曲子,都弹来给朕听听。”

圣上发话,苏靖荷下意识看了眼何昭仪,见何昭仪点头,才是又坐回琴案。

一曲接着一曲,陛下不说停,苏靖荷莫敢停下,中间甚至有公公前来传话,都被陛下制止,直到天色变暗,陛下才是餍足离去。

若知道后续,苏靖荷绝不会开口弹琴,而如今,却是没有后悔可言了。原本只是随靖国公夫人进宫陪何昭仪说说话,如今倒好,陛下以太后寿辰将至,喜欢热闹为由,将苏靖荷和何雅留在宫里,正好也多陪着病弱的何昭仪,又显得陛下的宽仁。

若只是多待几天也就罢了,偏偏接下来,陛下每日都会过来何昭仪这里,何昭仪虽说有些圣宠,可还不至于接连几日伺候陛下,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后宫已是传遍,安国公府的三姑娘蕙质兰心,琴艺超群,陛下这几日可都是被三姑娘的琴声勾去的。

却无人会关切,因为接连几日弹奏,细嫩的十指多处划破,红肿的不堪入目。

不过三日,便是太后寿辰。太后年迈,这些年神志已不是很清明,许多人事都记不得了,却越发喜欢儿孙一处谈笑热闹。

陛下孝顺,按照往年的习惯,命陈贵妃主办太后寿辰,也不过是把宫中众人聚齐,再请了诸位皇亲入宫,一同热闹。太后身体不好,有些坐不住,往日的一些歌舞节目,能省的都省了,今日寿辰只是众人先在恩慈宫贺寿,最后往城阳宫听一出太后最喜欢的戏。

苏靖荷与何雅毕竟不是皇亲,入不了恩慈宫,遂先一步往城阳宫去,路过百花园,却因为雅儿贪耍,见着蜻蜓便跟着追了一路,也不让丫头靠近,怕出声把她的蜻蜓惊扰了,只苏靖荷一路随着她,怕她胡闹惹出事情来。

“事情办好后,娘娘不会亏待你的。”沙哑的声音传来时,何雅和苏靖荷正弯着身子在密丛里寻着蜻蜓,苏靖荷第一时间捂住了何雅的嘴,小丫头也知道分寸,眨巴眼睛看着苏靖荷,却不敢说话了。

“奴婢知道,可,万一昭阳公主”

另一个声音有些犹疑说着,却被打断:“没有万一,宋大人已经在等着了,错过机会,娘娘不会放过你。”

声音停下,慢慢脚步声越来越远,苏靖荷才是站直身,何雅小声询问着:“她们在说什么?”

苏靖荷只摇摇头,不是她不回答,她却也不明白什么事情,宫里头复杂得很,她们也管不了闲事。

这一番折腾,蜻蜓也飞走了,苏靖荷带着何雅往城阳宫去,路上却再次遇上谢玉,看来何昭仪说的不假,谢玉果真是得恩宠,竟能如此自由在宫中行走。

苏靖荷上前行礼,而后正欲离开,却被谢玉叫住,他低头看着苏靖荷的双手,眉头微微蹙着。

察觉到谢玉的视线,苏靖荷将双手完全收入袖中,谢玉却是叹息一声:“晚些我让人给你送去药膏,别再弹琴了。”

这宫里哪是她说了算的,苏靖荷抿着唇,却没有辩驳,只点了点头,让他安心。宫里面毕竟人多嘴杂,说上两句话已经容易让人侧目,再不能多待,遂带着何雅赶紧走开。

到城阳宫时,何昭仪已经在了。

“我从太后那请安出来,都比你们要快,这一路怕是又贪玩了吧。”何昭仪无奈摇头,“行了,等会记得跟在我身边,再别走开了。”

城阳宫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人,苏靖荷安只静跟在何昭仪一旁,她从不曾入宫,这些面容于她而言都很生疏,倒是何雅或是常进宫来,大多都能说上几句话。

可没聊上几句,便能感觉大家总会有意提及她,安国公府的嫡女,因为沾上谢家,本就有些瞩目,前日里又能留住陛下听夜里琴音,更让大家好奇,但凡有问话的,苏靖荷只得恭敬答言,好在没多时陈贵妃搀着太后进殿。

众人跪地行礼后,方各自入座,除了陈贵妃,长公主也随侍在侧,倒是太后身边的三个丫头跟得最近,昭阳、灵阳两位公主和陈如意一同陪着太后说话,祖孙有说有笑,看得出很得太后喜欢。

如今宫中还未出嫁的只这两位公主,皆以及笄,却不知花落谁家。灵阳公主喜欢谢玉,在后宫已不是什么秘密,灵阳生母丽妃娘娘多次在陛下跟前提及,偏偏陛下一直不曾发话,谢家也当做不知,更与安国公府往来亲密,坊间都传谢苏两家要结姻亲,怕丽妃的期冀最后是一场空了。

大戏开始前,陈贵妃却是叫了苏靖荷上前行礼。

“早听说安国公府的嫡小姐生的好看,如今瞧着,竟是花儿一般。”而后招手让苏靖荷上前,赏了一对玉镯子:“镯子配美人儿,真真好看。”

苏靖荷惶恐,却不敢推拒,只得行了大礼谢恩。臣女能的贵妃赏赐,本就少见,更像坐实了苏谢两家的姻缘一般。

“贵妃娘娘待靖荷姐姐好,却忘了如意呢。”

陈如意是陈贵妃内侄女,说话自然随意些,惹得贵妃嫣然一笑:“你从本宫这拿去的好东西还少了?”

陈如意也是笑开:“靖荷姐姐与我最亲厚了,贵妃给了姐姐好东西,我也是欢喜,便当是给了自己一样。”

上座的太后却是眯着眼睛看着苏靖荷,却突然起身走上前,大家都是惊住,赶紧跟上去搀扶,太后却是抬手抚了抚苏靖荷,道:“果儿竟这么高了,来,随母后坐到上面来。”

这一声果儿,苏靖荷却是愣住,一旁众人却是习以为常一般,只长公主上前劝慰着:“果儿出嫁了,母后又不记得了么?”

“出嫁了?”太后恍惚看着长公主,长公主继续劝慰着,却用眼神示意苏靖荷赶紧回去,苏靖荷也不敢耽搁,立刻回了何昭仪身侧坐下,离太后稍远。

“这么多年,太后总还是惦记着信阳公主,可惜……”何昭仪小声说了句,却不再言语,苏靖荷却隐约知道下文,当年太后让圣上为信阳公主指婚,没多久,公主却消失在众人视线里,有传言说公主宁死不从,从宫城上跳了下去,也有人说公主在旁人帮助下,已然悄悄离宫,这事圣上再不让人提及,久而久之,知道内情的人也所剩无几,只剩猜测。而当年太后和圣上想让信阳公主嫁的便是宁和郡王,谢玉的父亲,或许也因为此事理亏,这些年圣上对谢郡王很是宠信。

大戏开罗,苏靖荷并不感兴趣,好在自己的位置靠后,闲着无事,便借由身边侍女的遮挡,观察着众人。

陈如意随着长公主坐在上座,期间与苏靖荷对视了一眼,只浅浅笑开;另一处上座是陈贵妃和成王妃,陈贵妃年过四十,仍风韵犹存,通身气派,难怪多年得陛下恩宠,成王妃苏靖荷曾经见过,毕竟是亲姐弟,眉眼和谢玉有些相像,让她不免多看了会儿;其他妃嫔苏靖荷也不认得,只丽妃她昨日才见过,丽妃膝下只有灵阳一个女儿,却因为曲贵妃早逝,陛下将年纪尚轻的庆王交给丽妃抚养,也难怪庆王与灵阳公主亲近。

可惜,同坐一桌,灵阳公主相比身侧长她两岁的昭阳公主,却稍稍逊色。

因为两位公主的座位与苏靖荷正好斜对着,从她的位置看过去,视线很好,能将公主周边都看得清楚,然而本是百无聊赖,却因看得久了,苏靖荷微微蹙眉,昭阳公主身边倒酒的宫人动作好生可疑。

大家都是兴起,谁又会注意到,替两位公主斟酒的宫人,却频频抬手拧转壶盖,一个壶,怕是两种酒……

苏靖荷晃了晃脑袋,将吓人的思绪甩开,毕竟是皇宫内院,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应该,不至于遭人暗算……可,想起在百花园里听见的话语,昭阳公主娘娘宋大人有些事情愈发清晰了,昭阳公主最得陛下宠爱,怕是被人惦记上了。

戏看到一半,太后突然想念起被废的太子,场面有些尴尬,还是陈贵妃和长公主劝了许久,才安静下来,二人扶着太后先行回宫休息,众人便也各自散去。回去的路上,苏靖荷思量一番,却是压低了嗓音对何昭仪道:“昭阳公主之前传话说喜欢吃桃花饼,我今儿又做了些,想送去给公主。”

“难得你有心,让丫头送过去就好。”

“听说昭阳公主那有一柄好琴,靖荷也想去看看,昭仪可能……”苏靖荷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何昭仪却是明白,笑了笑:“你呀,原是存了这个心思,也罢,正好今儿散的早,我陪你去一趟紫阳宫。”

随何昭仪一路去了紫阳宫,却听下人说昭阳公主喝了酒,有些乏累,正在回屋休息了,何昭仪不想打扰,便带着苏靖荷离去。

绕了一圈,却还是没能见到昭阳公主,更让苏靖荷放心不下,自从自己经历了郡王府的那一次醉酒,总心有余悸,一路总若有所思。她与昭阳公主并没什么交情,按理,宫里的事情她不能插手,一个不慎反而给自己招惹麻烦,可思来想去,总觉得当初在郡王府,若别人都这么想,她早被婶娘算计了,一咬牙,便借口许久不见陈家姑娘,想去招呼一声,遂离开了何昭仪身边。

苏靖荷让丫头去给陈家下人传话,没多时陈如意便出来见她,略微说了原委,陈如意有些不敢置信,但知道苏靖荷性子,断不会胡言,也怕万一,便带着苏靖荷跑去紫阳宫赖着要见昭阳公主,好一番折腾,待见到屋子里躺着的昭阳公主,果真是醉了酒,脸颊微红,却是勉力坐起身与陈如意说话。

苏靖荷瞧了四周,并没有异样,心中既微微安心,又隐隐不安,她明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如今昭阳公主却毫发未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如意与昭阳公主说了些话,最后不打扰公主休息,没待上多久便离开了。

“许是姐姐想多了,这宫里人心再坏,也不敢把脑筋动在昭阳公主身上的,我上回听见母亲和父亲提起,说要给哥哥娶个媳妇,当时母亲有提起昭阳公主呢,他宋子言是什么东西,岂敢和我大哥争。”

苏靖荷却是愣住,讷讷看向陈如意,“你说什么?”

“啊?”陈如意也是呆了会儿,才道:“我说他宋子言是个什么东西,岂敢把注意打到我们陈家头上。”

是她错了,她不知道陈家已经选中昭阳公主,依长公主与陛下的亲厚,这婚事定能成了,而宋子言是成王的人,成王绝对不会去得罪本就是自己这边的长公主,如果不是昭阳公主,那就是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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