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朔双手手掌紧贴着裤缝,军姿笔挺的站在政委面前,非常认真的聆听着大队政委的训示:“叶朔小同志啊,你这个工作态度,是要不得的啊,不能因为组织上把你调去了不熟悉的领域,你就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呀,这样是辜负了……”

叶朔听着政委仿佛催眠曲一样的训示,努力的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睡,不能睡……

“你这样……”政委又不知说了多久,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茶,叶朔心中一喜,他清楚政委的习惯,知道政委每次说到快结束的时候,都会灌上一口茶,然后顶多再说上五六分钟,就可以放他走人了。

就在他暗自欣喜的时候,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政委那催眠般的声音外,又多了一个声音,像是苍蝇一般,嗡嗡的在他耳边吵吵着:“郡王爷?郡王爷?”随着这个声音,还有只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啥?!郡王爷?

叶朔一个激灵,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而严肃的面孔,此人正是工部尚书嵇璜。

嵇璜见叶朔醒了,便退回原位道:“不知我刚才所说的东西,郡王爷明白了吗?”

叶朔一愣,忙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他此言一出,就听见背后那些工部的属吏们纷纷窃笑着,叶朔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的望着嵇璜,一副我在全神贯注听尚书大人讲解的表情。

嵇璜望了他一眼,道:“那么,下面我来说一下山东一带的治理情况。”

叶朔脸上的笑容一僵,心中暗暗叫苦,我靠,还要说啊,有完没完啊,今天可是休沐日啊!他努力坐直了身体,听着嵇璜的讲解,在嵇璜犹如唐僧念经般平板的声调中,叶朔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困了。

就在这时,嵇璜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一敲桌子,道:“郡王爷!这段河道如何治理,您明白了吗?”

叶朔的瞌睡虫一下子吓跑了,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嗯,唔,我明白了。”

“如此甚好。”嵇璜满意的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继续讲解,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每说一会儿,他就必要问叶朔明白了没有,弄得叶朔是想睡又没法睡,只好强撑着听他“念经”。

如此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嵇璜放下卷宗道:“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诸位可以畅所欲言,互相讨论下这一带的河道应如何治理。”嵇璜说完,对着叶朔拱了拱手道:“郡王爷,不知您怎么看?”

叶朔有苦难言,这嵇璜实在是太磨人了,简直就跟当年上学时的老师一样,讲完了题,还得要大家讨论讨论,这简直就跟拖堂一样嘛!他想到这儿,便拿出当年应付老师的那一套道:“这个,治理,治水啊……嗯,唔,要多种树!”

“啊?”嵇璜一愣。

叶朔说出这句话后,仿佛瞬间找到了灵感一样,他手一挥道:“嗯,要多种树,树种多了,水土就不会流失,要多造林,就能大大减少洪涝灾害的损失,而且还能改变生态环境!”叶朔越说越顺口,把上学时在自然课本上学到的东西一股脑儿的讲了出来。

等他讲到差不多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嵇璜愣愣的看着他。叶朔顿觉不妙,小心翼翼的问:“这个,嵇尚书,我……说错了吗?”

嵇璜沉思了一下,捋了捋胡子道:“种树?唔,郡王爷说的很有道理呀!”他摇头晃脑地道:“只是这个种树么,不是一件小事,还需要各部之间互相协调。”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会给皇上上个奏折,请郡王爷来全权负责此事。”他一边说,一边点头,喃喃道:“种树,种树,唔,这个生态环境又是什么意思呢?”

叶朔一听,完全傻住了。

就在这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嵇璜抬起头来道:“敢问郡王爷,不知郡王爷所说的那个‘生态环境’究竟是何物。”

叶朔一愣,张口结舌:“生态环境,这个,这个……”这个词虽然现代人经常用,但是有几个人能把它最准确的意思表述清楚呢?

好不容易开完了会,叶朔坐着轿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皱着眉沉思着。

他现在越来越弄不懂他的那个便宜老爹在想什么了。

本来他打算的是,回来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继续呆在军队里,毕竟他是军人出身,只有在军队中,才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可他那个便宜老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先是说他打仗辛苦了,要休养一段时间。这一休养,就休养了几个月,等到阿桂将军他们都另有事做以后,自己还在养着。

好不容易等到便宜老爹想起自己来了,结果居然是,今天喊他去礼部开个关于贞节牌坊如何发放的回忆,明天去户部听个关于户籍调查的报告,后天再去刑部溜达一圈儿,然后最近便是把自己扔到工部来,每日里听着那位嵇璜老夫子唠唠叨叨的讲什么河道治理。

叶朔想到这儿,头都大了,跟嵇璜呆一天,简直比当年他全负重跑五十公里还要累啊。

要知道当兵的人,第一害怕的就是闲下来,没事儿做。第二害怕的,就是永无休止的会议、报告。

叶朔掀起轿帘,看了看外面,他现在的生活,简直就跟传说中的,去机关上班那样,每天早上去应卯,然后就去各部喝茶听报告,中午吃了饭,午休的没有,继续听报告,下午回家。

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叶朔也有想过去跟自己那便宜老爹说一下,可是现在情况未明之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被别人抓住了小辫子,借机发难那就不好了。

所以眼下,叶朔还是只能乖乖的每日去听那些该死的报告。

*

叶朔的新家——靖郡王府,位于京城北面的帽儿胡同,和一般的郡王府邸差不多,府门三间,前有门罩,左右有供人出入的阿司门。叶朔在府门口下了轿,还没进府呢,便看见自己府中的“二管家”,太监陈德顺一溜烟的跑了过来,行了个礼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富察都统和世子中午就来了,他们二位已经在书房等候您多时了。”

“哦?他们来了?”原本疲惫不堪的叶朔霎时精神一振道:“快,去书房。”

刚一转过拐角,叶朔就看见鄂勒哲和福康安两个人迎了出来,鄂勒哲哈哈大笑着说:“大忙人总算是回来了!”

叶朔脸垮了下来:“你就别笑我了!”他捏了捏酸疼的肩膀,对鄂勒哲和福康安道:“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走,先进去。”叶朔一面说,一面吩咐陈德顺再去端些茶点来。

三人进房后坐下,鄂勒哲看了看叶朔脸上那疲惫的表情,微一皱眉,关切地道:“真有那么累吗?”

“累!当然累了。”叶朔接过陈德顺递上的一盏温茶,也不同福康安和鄂勒哲两人客气,端起来咕咚咕咚的灌完道:“今天在工部,坐了一整天,可把我累坏了!”

鄂勒哲一怔,瞪大眼睛道:“坐了一整天还累?!”

叶朔叹了口气道:“你还不清楚我?我宁愿去阵前杀敌,也不愿意坐在那儿听他们唠叨。”他说到此处,看着鄂勒哲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道:“要是换做是你,让你一动不动的呆在那儿一整天,你受得了?”

鄂勒哲想了想,摇摇头:“这我可受不了!”他说完,颇为同情的看着叶朔道:“兄弟,苦了你了。”

叶朔叹了口气:“这下你明白了吧。”他拈起一块糕点,几口吞下,又喝了两口茶,才道:“对了,今天你们过来找我,是什么事儿?”

“今天不是休沐日么?本来打算叫你出去小聚一下,喝二两小酒的,谁知等了你半天也不见回来。”鄂勒哲一摊手道。

“啊?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叶朔一听,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咱们也的确好久没聚过了,就在我府里,我这就让陈德顺去准备酒菜,咱们哥儿仨好好聊聊?”

“别别别!”鄂勒哲忙摇着手道:“我这几天又被我额娘拘在家里,都快呆腻了,咱们还是在外面找个地方,乐一乐吧。”

“外面啊。”叶朔抓了抓头,他刚搬过来,对附近的好吃的好玩儿的地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府邸左边就是什刹海,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总不能提议咱们哥儿几个去什刹海遛弯儿吧?

叶朔正皱着眉,想着该去哪里的时候,那边福康安就开口了:“不如这样,我听说张家楼那边儿,新来的一个人很不错,不如咱们就上那儿去?”

叶朔一愣,他完全没听懂福康安在说什么,倒是鄂勒哲一拍大腿,赞同道:“好啊!我早听我阿玛说过此人,那咱们这就去听听?”

“听听?”叶朔依旧是一头雾水:“听什么?”

“听戏呀!”鄂勒哲答道。

“听戏?!”叶朔一呆,听戏对他来说无异于听天书,闻言,他的脸又垮下来了:“非要去听戏?咱们难道不能去干点儿别的吗?”

鄂勒哲和福康安两人闻言,像是看怪物一般的看着叶朔,异口同声地道:“不去听戏,还能去干什么?”

鄂勒哲说完,视线在叶朔脸上一转,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我明白了的猥琐表情,嘿嘿一笑道:“兄弟,我知道了,你莫非是想去……咳咳,”他咳了两声,拍了拍叶朔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兄弟,那儿可不能去啊,万一被抓到了,那可就惨了呀!”

叶朔又是一头雾水的看着鄂勒哲:“你说什么?哪儿不能去?”

鄂勒哲看着叶朔那一脸无辜的模样,不由诧异的看了眼叶朔。

“怎么了?”叶朔被他那一眼看的有些疑惑。

鄂勒哲摇摇头:“没什么,你赶紧去换件衣服,咱们可得快点儿去那边,你不知道,那人唱的极好,要是去晚了,恐怕就没地儿坐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见鄂勒哲和福康安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叶朔也没办法,只得去换了件便服,就和福康安,鄂勒哲一起出门去听戏了。

要说听戏,过年的时候,叶朔在宫里也跟着听过好几场,宫里头看戏,也就只有几个地方,宁寿宫里的畅音阁三层大戏台,倦勤斋内的小戏台,本来还有一个重华宫的淑芳斋的,可听说在十多年前,那里就挪作他用了,所以叶朔过年的时候,也就只在宁寿宫和倦勤斋内听过几回。

宫里过年的时候演的戏,除了一般的“月应承影戏”、“承应宴戏”、“开场承应戏”外,演的最多的,就是什么《劝善金科》、《升平宝筏》。

《劝善金科》叶朔没有看过,那《升平宝筏》么,叶朔虽然听不大懂里面的唱词,但多看了几回就知道了,这玩意儿其实就是西游记的戏剧版罢了。本来叶朔小时候也是挺喜欢看西游记的,可到了这儿,一来这电视剧变成了他不喜欢的戏剧,二来么,这唱词,叶朔真心是有大半都听不懂啊。

当时他还在纳闷儿呢,他记得当年也陪着自家老爹(叶爸)看过几出戏,什么《铡美案》,《穆桂英挂帅》之类的,还有老爹没事儿就爱哼哼两句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什么的,他都听得懂,可到了这儿,怎么那戏台子上唱的东西,他就弄不懂了呢?

叶朔自然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知道的那些京剧越剧的,还未完全兴起,在宫里,还是昆腔、戈阳腔的天下,他在宫里看的这些戏,很多都是用昆腔唱的,这也难怪他听不懂了。

所以现在一提起听戏,叶朔就觉得头大不已。

鄂勒哲和福康安两个拉着叶朔,三人骑马走了几条街,才到了那张家楼,三人在官座上坐下。小二送上了茶水瓜子花生点心,福康安要了戏单子,鄂勒哲和叶朔刚坐定,鄂勒哲瞄了眼戏单子,回头刚对叶朔说了句:“今儿演的是别姬……”

他话音未落,下面一阵锣鼓喧天,戏开场了。

“别姬?”叶朔开始还没听明白,看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弄清楚,原来这个“别姬”,其实就是霸王别姬。叶朔半撑着下巴,看着下面戏台上的人咿呀咿呀的唱着,下面的人时不时的齐齐叫一声好,再看看身旁的鄂勒哲和福康安,鄂勒哲手上捏了颗花生,半天都没剥开,福康安全神贯注的听着戏,手里的那一盏茶一口都没有动,两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更加纳闷了,这个咿咿呀呀的东西,真有那么好听?难道是自己的艺术细胞不够?

叶朔带着疑惑,勉力又听了几句之后,终于放弃了,这种唱词,对于听惯了军号、军歌声的他来说,简直就跟今天那工部尚书嵇璜说的话差不多,都跟老和尚念经似的,令人昏昏欲睡。

为了避免自己不小心睡着,叶朔索性拿出当年开会时的劲头,朝着桌子上的茶水、花生和瓜子儿、糕点发起进攻。就在他灌了两壶茶水,吃了一盘点心,一盘瓜子儿和半盘花生,顺便研究了下戏楼内的建筑布局以后,戏总算是演完了。

鄂勒哲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看着下面道:“唱的真不错。”

“是呀,尤其是那一段……”福康安一边说,一边还比划上了,看的一旁的叶朔黑线不已。

鄂勒哲看着福康安,赞同的点着头,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桌子道:“对了!”

“什么?”叶朔和福康安一起看着他。

“下个月是我额娘的生辰,她最爱听戏,到时候除了我家自己的戏班,不如再把这个戏班子请过去,凑在一起热闹热闹,也让我额娘好好的乐一乐!”

鄂勒哲打定主意,招手叫过小二,问清楚后台所在,然后便拉着叶朔和福康安,兴致勃勃的往后台走去。

三个人才走到那后台内,一只脚还未跨过那门帘呢,就听见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给老子放手!”

“打人啦!”

“快!快找人来!”

“哎哟喂,公子爷,您不能这样啊!”

“怎么了这是?”鄂勒哲、叶朔和福康安,三个人都是年轻人,听到这儿,难免有几分好奇,也顾不上许多,抬脚就往那人群中间走。

后台此刻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不少人,最外面的一多半儿都是看热闹的,里面的倒是有不少戏班子的人,正在和人厮打着,还有几个人已经被打倒在地。在最中间的地方,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的男人,正轻佻的挑起头戴“翠翘”,穿着云肩排穗,通身绣花宫衣的虞姬的下巴,斜睨了眼一旁被人踩着后背,跪倒在地的“霸王”,对着那虞姬道:“爷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在这儿跟爷拿乔啊!”他说完,还欲伸手拍拍虞姬的脸颊。

那虞姬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怒色,头一侧,避开了那人的手。

他的动作惹恼了那人,那人的脸登时刷地一下沉了下来:“哟呵,胆儿肥了?还敢跟爷傲上?”

那虞姬侧着头,不卑不吭的道:“草民不敢。”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接着道:“这位公子爷,草民下面还有两场戏,您还是……”他话还未说完,脸上就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那男人一巴掌把虞姬给扇倒在地,他“呸”地一声往虞姬身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道:“妈的,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也敢跟爷蹬鼻子上脸?!爷今儿个不好好教训教训你,爷的名字就倒过来写!来人——!”

他刚喊了一半儿,被人踩着背,还跪在边儿上的“霸王”已经挣扎着滚了过来,扒着男人的脚边,拼命求饶:“魏爷,小金儿是新来的,他不懂规矩,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霸王一边喊,一边回头拉扯着虞姬道:“小金儿啊,快,快给魏爷磕头,给魏爷赔不是!”

那魏爷看着“霸王”同“虞姬”的动作,笑了:“哟呵,你这霸王倒挺心疼虞姬的么?”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虞姬,不屑的笑着:“行,爷今儿个心情好,就卖你个面子!要是你能从爷的裤裆下头钻过去,爷今儿个就饶了你,要不然……”

他说着,蹲□,掐着虞姬的下巴,把人脸抬起来,扫视着对方清秀的面孔道:“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卖到相公堂子里头,倒能值几个钱。”他冷笑一声道,松开虞姬刷的变成惨白色的脸,摆出了一个马步的姿势,用拇指比了比自己的□道:“快点儿钻,要是钻迟了,爷可就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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