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已经不能更糟了。

此刻能让顾迎清顾虑的,只有奶奶。

她偷偷注意老人的反应,却发现她神情之中无一点震惊意外之色。

顾迎清忙乱之中想起之前撒的谎,说程之兖是她老板的孩子,还说过程越生并不是她老板。

现在,程越生称兖兖儿子,已经明着戳穿了她的谎话。

正常情况下,老人应该先诧异后责问,而不是如此平和,甚至还和蔼地牵过兖兖的手,关心地询问他早上吃早饭了没有。

其他人眼睛在这几人身上转悠,打量完小的,又暗中琢磨那男的。

人人脸上精彩纷呈,均是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觉得不合时宜的样子。

只有金玉吟相对淡定一些。

未几,ICU大门打开,顾中敏躺在病床上被退出来。

顾迎清再没工夫关心其他,一刻也等不得地迎上前。

“爷爷。”顾迎清生怕打扰,小声地喊他,顾中敏闭着眼没反应,脸色蜡黄。

顾迎清不禁放大声音又叫了声:“爷爷。”

其他人跟着附和喊了声表舅,或是姨夫。

顾中敏这才转醒,只是眼神浑浊空洞,辨不出谁是谁的样子。

医护推着病床,和家属一起进电梯,顾迎清牵过小孩,跟爷爷说:“爷爷,兖兖也来看你了。”

顾中敏形容枯槁,在ICU待了两天,鼻中插着气管,皮肤干瘪起褶,嘴已经闭不上。

兖兖还小,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这个人又不像他见过的爷爷,先前觉得难过又有些害怕,躲在他爸身后。

顾迎清找他,他还是勇敢站出来,倚在顾迎清身边,按照他爸爸的意思,朝床上的老人轻轻喊:“太爷爷。”

顾中敏眼球忽然动了动,循声望向兖兖的位置,发出了一声似欸似叹的回应。

兖兖好像突然没那么怕了,踮脚抚摸着老人的手背,希望能缓解他痛苦。

顾迎清似凭空挨了一拳,鼻腔瞬间发酸。

顾中敏身上的胃管已经撤了,仅留下氧气管连接着便携氧气,救护车将人送回家里后,将会撤氧。

三桥村的老家也是奶奶的老家,房子很早以前就重建过,是顾中敏找他建筑系的朋友做的设计,顾迎清有记忆以来就是这样的白墙小楼。

大门一开,到客厅堂屋之间,有一间宽敞的院子,沿院墙而建的花圃已经半荒,野花野草生长茂盛,左边一颗白玉兰和右边的桂花树枝繁叶绿。

今日阴天,原本厚厚云层遮住了阳光,此时太阳露出边角,洒下金辉,一时间天空蓝辉闪耀。

顾中敏躺在移动病床上,盯着天空,像刚出生的婴孩,茫然又好奇。

“爷爷,到家了。”顾迎清俯身说。

顾中敏竟似心情大好,也有了精神,开口说:“好。”

军海表叔问:“还是家里好吧?”

“对啊。”顾中敏笑着点了下头,眼睛四处转着,看看周围的景色。

一楼爷爷奶奶从前常住的房间,床已经铺好,床头摆着全家福,以及顾中敏的老花镜,还有一块他戴了很多年的手表。

顾中敏刚被转移到床上,先前那股精神便如回光消散,悄无声息地闭上眼。

医护说:“那氧气我们就撤走了?”

顾迎清点头。

她整颗心仿佛也随顾中敏闭眼的动作安静下来,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听不见周遭刻意压低的交谈。

大家都在进进出出,心情凝重,就等顾中敏咽下最后一口气。

顾迎清坐在床边,一步也没有离开。

没有氧气,顾中敏渐渐地出气多进气少,喉咙无法吞咽,不时因呼吸发出嘶哑的“咕噜”声响。

怕孩子吓到,顾迎清让程越生把他带出去了。

中途,奶奶进来,把门关上,只有祖孙三人。

奶奶站在顾迎清身后,温柔地搭着她的肩,“清清,爷爷其实之前就猜到,兖兖是你的孩子。”

顾迎清全情看着爷爷的目光忽地一震。

奶奶又说:“他也猜到,这些年你隐瞒和经历了一些,怕我们担心或是怕挨骂,不敢跟我们说。他也怕主动跟你谈这些,会让你为难,触及你的伤心事。就干脆装作不知道,等你想说了再说也行,反正大致他心里也有数。”

顾迎清一下子泪如泉涌。

顾中敏眼皮在动,她认为爷爷听得到,不敢哭出声,克制情绪喃喃:“对不起……”

“他说当初兖兖第一次来三桥村,他就觉得看着像你,更像你小时候,后来再看到程越生,又觉得怎么跟程越生也像呢?”奶奶用聊天的语气,噙着几分叹息的笑意,“然后联系你话里那些相悖的地方,他就猜到了。我一开始不甘心,加上头回见兖兖,他始终戴着帽子,但他画了一辈子,观察事物向来比我在行,说得那么细致,我也就半信半疑了。后来你又带兖兖来养老院,我才瞧出端倪来。”

顾迎清始终握着爷爷的手,眼泪失控地滑落,掉在老人的手上,她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干,“对不起啊爷爷。”

奶奶从床头抽了纸巾替她擦眼泪,“你爷爷进医院那天醒得很早,精神也特别好,我替他洗漱完,他就坐在后院里看朝阳日出,说了一大堆。说清晨多美好啊,万物苏醒,日子重启什么的,还说给你取的这名字,听着就有迎接清晨拥抱希望的意思。”

顾迎清不接话,平静地任由无尽的空虚和即将失去的恐惧将她吞噬。

时间流逝,太阳落山。

顾中敏忽然长长地用力地似咳似喘了一声,大声得房间外都能听见。

立马有人进来,有人站在顾迎清身后,阴影将她环罩。

顾迎清含泪不忍道:“爷爷,你走吧,实在难受你就走吧,该见过的人已经见过了。”

慢慢的,床上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有了声响。

房间里忽然变得很喧哗,顾迎清趴在爷爷尚有余温的身上,痛哭出声。

汪素莉突然说:“清清,不要哭,人家都说这样逝者会放不下。”

顾迎清很听话地收了声,胡乱抹掉了眼泪,将抽泣声用力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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